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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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观瀑

  陈平安守后半夜,回到古寺内,徐远霞和张山峰都没有开口问什么,陈平安也就不说什么。

  一夜到天明,陈平安对着篝火,火光映照着那张略微白皙几分的脸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蒙蒙亮,大髯汉子还在酣睡,张山峰收拾好被褥后,发现陈平安不在古寺,走出大门,发现陈平安破天荒没有练习拳桩,而是手持槐木剑,一动不动。

  陈平安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起了?”

  张山峰点头,摊开手臂,一番舒展筋骨,清晨山风吹拂,还是有些寒意,张山峰摘下背后的那把桃木剑,开始练习一套万年不变的剑术,辗转腾挪,人随剑走,身姿轻灵。

  张山峰臂长如猿,剑招衔接圆转如意,按照江湖高手的眼光来看,天生就是练剑的好胚子,当然,在山上仙家看来,恐怕就没有这个说法了,更多还是注重“养气炼气”,讲究一个登山够快,快到在同辈人当中好似一骑绝尘,快到连百岁千年的老家伙都望尘莫及。

  在张山峰收剑之后,陈平安还是持剑姿势,犹豫不决,就是递不出一剑。

  吃早餐的时候,三人一合计,打算去一趟宋雨烧创建的剑水山庄,稍作休整,打听清楚那座梳水国仙家渡口的具体位置后,再动身不迟。

  山庄离此七百余里,多是雄山峻岭,好在入夏之后,风和日丽,三人放开手脚赶路,很快就到了剑水山庄辖境,庄子建在一座秀美大山的山脚,去往山庄之前,经过一座川流不息的繁华小镇,陈平安独自去买了酒装入养剑葫,徐远霞去了趟书肆,张山峰负责去购置添补干粮肉脯,钱到用处方恨少,大髯汉子看上了一本定价极高的梳水国前朝孤本,品相极好,没奈何囊中羞涩,懊恼自己当初在胭脂郡城脸皮太薄,就应该跟陈平安一样,大大方方收下那五千两银子。

  由于给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三人继续赶路去往剑水山庄的途中,张山峰就提及了价值还要在小暑钱之上的“谷雨钱”,说他这辈子还没能见过一次,只闻其名,一枚小暑钱等同于百枚雪花钱,一颗材质珍稀的谷雨钱,又价值百枚小暑钱,金丹境元婴境的地仙们,好像都是使用这种钱币用来交易法宝,最关键是谷雨钱,本身就是练气士的大补之物,能够快速补气,恢复元气。

  徐远霞期间提醒他们两个,这次在胭脂郡斩妖除魔的收获,若是无益于自己当下的修行,最好找一处山上店铺,哪怕折价,只要别太贱卖,都应该购置一两件裨益修行的所需灵器,落袋为安,钱财是如此,实打实的境界提升更是如此。

  张山峰对此心中早有定数,说要购买几张梦寐以求的攻伐符箓,若是雷法符箓最佳,再就是希望能找到一把价格公道的法剑,桃木剑虽然也能降服鬼魅阴物,可受限于桃木材质本身的孱弱,万一遇上力大无比的山泽大妖,铁定遭殃。

  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他当然是恨不得世间万千法宝,只进口袋不出口袋。

  而且他跟张山峰不太一样,立身之本,是纯粹武夫的体魄和拳法,可以傍身,无形中就是防御,还有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可谓杀力无穷,所以暂时没想着卖出那些缴获而来的小物件们,或是与练气士以物易物。

  到了车水马龙的剑水山庄,三个人发现处境有些尴尬,剑庄是有一位年纪很大的楚管事不假,可门房和负责待客的外府管事,一听说三个陌生外乡人开口就要见楚老祖,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但是有大把的正当理由推脱出去,要知道楚老祖将近百岁高龄,是跟老庄主一起打天下的功勋元老,早已不理俗事,甚至可以说,老庄主在将庄子交到嫡长孙手上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一出门就是三年五载不回庄子,德高望重的楚老祖就是剑水山庄的二庄主,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当咱们剑水山庄是小镇的街边店铺呢?

  于是三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闭门羹,张山峰问徐远霞,能否给点银子,让那位管事通融通融。

  徐远霞苦笑道:“江湖中人,尤其是剑水山庄这种江湖执牛耳者,你随便掏银子,是打人家的脸,只会适得其反。”

  张山峰笑道:“实在不行,徐大哥你在大门口耍一套刀法,咱仨保管立即成为座上宾。”

  宝瓶洲的江湖,水其实不深,比不上顶尖剑客辈出的北俱芦洲,徐远霞这种四境的纯粹武夫,在彩衣国梳水国这种小国江湖,已经属于横着走的宗师,又有趁手的神兵利器在身,如虎添翼,当初在破败古寺,如果不是着了道,被那貌似少女的“嬷嬷”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倾力一战,徐远霞未必就输了那位梳水国四煞之一的嬷嬷。

  徐远霞用手心抹着络腮胡子,觉得实在不行,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张山峰突然扯了扯两人袖子,徐远霞和陈平安转头望去,一架装饰豪奢的巨大马车缓缓停下,气势凌人,走下了一位少女和一位魁梧壮汉,少女是熟面孔,正是古寺中设计逞凶的魔头,当时她对梳水国剑圣宋雨烧,说她要亲自拜访剑水山庄,没想到说来就真来了,半点不含糊。

  壮汉身高九尺,赤手空拳,气焰惊人,所到之处,远道而来的各方江湖豪客、门派高手和武林名宿,纷纷主动让路。

  陈平安三人看到了少女魔头,她也看到了他们,跟壮汉说了一声,就径直走向三人,身姿婀娜地施了一个万福,然后微笑道:“三位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此次做客剑水山庄,咱们双方不如在酒桌上,相逢一笑泯恩仇?”

  徐远霞跟陈平安张山峰对视一眼后,转头笑道:“可以啊。”

  很快山庄那边就有一位佝偻老人出门迎接少女和壮汉,姓楚。原来壮汉在登门之前,投了拜帖,山庄不敢怠慢。

  徐远霞借这个机会,跟老者传告宋雨烧的那番言辞,正是剑庄大管事的楚姓老人,一听就确定是老庄主的语气,相比对待少女和壮汉的小心谨慎,就多出了许多真诚热络。而且能够入了老庄主法眼的江湖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多益善,少庄主的那把盟主交椅,说不定就可以坐得稳当了!

  进了庄子,穿廊过道绕影壁,剑庄建造得别有洞天,三人被楚管事亲自安排在风景优美的一座独栋大院,少女和壮汉刚好下榻在邻近的一栋院子。

  陈平安在进院子前就听到了水声,一问附近是否有溪涧,才知道原来院子后边,沿着石板路一路前行,离此不算近,有条飞流直下的大瀑布,是剑水山庄名动梳水国的一处美景胜地,雨后天晴,就会有彩虹挂空,景象壮丽,动人心魄。

  徐远霞和张山峰暂时不想出门走动,陈平安就独自去观看瀑布。

  张山峰在院子里练习剑术,徐远霞坐在石凳上,自嘲道:“好嘛,我一个四境武夫,都能没听到瀑布声,你小子倒是耳朵尖。”

  那位楚姓老人在走出一段路程后,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山中远方的瀑布方向,自言自语道:“这背剑少年,难道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大宗师?”

  ————

  龙泉郡迎来了一支车队,绝对是稀客。

  车队人马来自大隋官方,虽然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但是在大骊庙堂中枢还是掀起了大风浪,以至于大骊方面的迎客队伍中,有两位上柱国,分别姓袁和曹,还有出身山崖书院的礼部尚书,以及数位京城大佬,无一例外,都是大骊皇帝的嫡系亲信,郡守吴鸢身处其中,实在不起眼。

  大隋那边的主心骨,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迈老人,只知道姓高,与大隋皇帝同姓,只看相貌气度,更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说书先生,没什么富贵气焰,身边带了一位少女随从。其余两辆马车,分别乘坐有皇子高煊和蟒服宦官,以及一位身份清贵但是品秩不算太高的礼部侍郎。

  两拨人在一处驿站汇合之后,不过是一顿简单的清茶粗饭,就火速赶往新敕封为北岳的披云山,北岳大神魏檗,原黄庭国官宦出身、如今一跃成为林鹿书院副山长程水东,一神祇一老蛟,在山脚耐心等候大队伍。

  三方聚头,依次登山。

  大骊宋氏要与大隋高氏,双方结盟于披云山!

  此次“山盟”,东宝瓶洲北方仅剩的两大王朝,要签订百年攻守同盟。

  在双方按照儒家订立礼仪结盟的时候,有两位同龄人少年面对面而站,同样是皇子,一个叫宋集薪,身后站着心不在焉的婢女稚圭,一个叫高煊,身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蟒服貂寺肃手恭立。

  高煊微笑道:“又见面了。”

  宋集薪对于这位初次相逢于泥瓶巷的大隋贵胄,印象极差,便没有开口说话。

  高煊愁眉苦脸道:“风水轮流转,如今你比我更牛气了。”

  宋集薪冷笑不语。

  高煊转为望向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道:“我跟陈平安如今是很要好的朋友了,他在大隋的时候,只要说到家乡,就会经常提及你。”

  稚圭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高煊好像记起一事,询问宋集薪,“当初我跟你买这位婢女,如果没有记错,你是出价黄金万两,如今还是这个价格?”

  宋集薪这才开口说道:“整个大隋是什么价钱,说来听听,以后我有钱了,说不定会买。”

  高煊啧啧道:“人靠衣裳马靠鞍,如今你这口气真是吓人。”

  宋集薪冷笑道:“那你吓死了没有?”

  高煊撇撇嘴,不再跟这个家伙斗嘴,转头望向气势巍峨的大骊北岳山神庙,轻声道:“北岳庙在这里,南岳呢?”

  ————

  在大隋山崖书院所在的京城东山,也有一桩更加隐蔽的另一半附属山盟,虽然看似规格不高,而且没有对外泄露半点风声,但是大隋京城内外紧张万分,从皇帝到六部衙门,以及山上山下,外松内紧,将山崖书院盯得严严实实,好在书院副山长茅小冬像一只护鸡崽儿的老母鸡,强力要求大隋朝廷不可因为此事,耽搁书院的正常授业,这才使得书院绝刀部分的夫子学生们,都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隋之所以如此风声鹤唳,怪不得大隋小题大做,委实是大骊此次负责签订东山盟约的人,来头太大。

  大骊国师崔瀺。

  山崖书院的一栋雅静院落,如今在大隋京城名声大噪的少女谢谢,跪坐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喘。

  屋内两人对坐。

  准确说来,其实是一个人。

  白衣飘飘的少年崔瀺,一袭文士青衫的老崔瀺。

  两人见面之后就没有任何言语交汇,只是下了一盘棋,最终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棋输一着,只是少年心情不坏,嬉皮笑脸地独自复盘。

  老崔瀺脸色肃穆,接过少女谢谢战战兢兢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缓缓喝茶,看也不看棋局。

  崔瀺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哪怕如今有了神魂合一的法子,你也不愿答应了?”

  崔东山不断弯腰捻子收入棋盒,没好气道:“还用问?崔瀺什么脾气性格,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一百年前是这样,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崔瀺唏嘘道:“世事难料,荒诞不经。”

  崔东山笑问道:“如今我消息不畅,宝瓶洲中部彩衣国那边,乱起来了吗?”

  崔瀺点头道:“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妨碍大势,乱局已定。”

  崔东山收拾了半天棋局,斜眼看着正襟危坐当大爷的老头子,有些愤懑,就也不当苦力了,四肢趴开躺在编织精致的大竹席子上,嘀咕道:“你运气比我好多了,老秀才是个欺软怕硬的,不愿跟你撕破脸皮,就来收拾我一个天真无邪的青葱少年,你是不知道,从骊珠洞天到这大隋京城,老子受了多少白眼委屈。”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仰面躺在席子上,摸了摸额头,仿佛现在还隐隐作痛,是给李宝瓶那个臭丫头拿印章拍出的心理阴影!

  崔东山躺着翘起二郎腿,唉声叹气,“大隋皇帝也是个有魄力的,忍辱负重,肯受此奇耻大辱,跟大骊签订这桩盟约,大隋弋阳郡高氏,就要因此龟缩百年,寄人篱下,让出黄庭国在内的所有附属国,眼睁睁看着大骊铁骑绕过自家门口,一路南下,奠定宝瓶洲自古未有的大一统格局。”

  崔瀺淡然道:“百年之后,宝瓶洲形势如何,你我看得到?就算看得到,就一定是对的?今日大隋高氏之隐忍,未必不会是后来者居上的第一步。”

  崔东山摇头道:“换成我,咽不下这口气。”

  崔瀺冷笑道:“原来我崔瀺的少年时代,无论是心性还是眼光,都是如此不济事,难怪会有我今天的惨淡光景。”

  崔东山也不恼,晃荡着一条腿,双手做枕头垫在后脑下边,直愣愣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你看不起现在的我,我也不喜欢现在的你。对镜照人,相看两厌,哈哈,天底下还有这么有趣的事情。”

  崔瀺犹豫了一下,“爷爷到了龙泉郡,住在落魄山一栋竹楼内,如今已经清醒了许多。但是……”

  “就知道会有个挨千刀的‘但是’!”

  崔东山双手捂住耳朵,在竹席上满地打滚,学那李槐哀嚎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崔瀺不理睬他,自顾自说道:“陆沉离开浩然天下之前,找到了他,在竹楼内交上手了,你应该清楚,以他那种练拳练到走火入魔的份上,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武夫十境的道,与十三境甚至十四境练气士的道,孰高孰低,就算低了,又到底相差了多少。所以哪怕是面对道家一脉掌教……”

  崔东山转头望向隔着一张棋盘的老人,“陆沉在浩然天下,也得遵守文庙订立的规矩吧,撑死了就是十三境,爷爷重返十境,如果能够恢复巅峰,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最不济也不是必死的下场。”

  崔瀺摇头道:“陆沉耍了一点小手段,将他带入了小洞天之内,如此一来,战场就不在浩然天下了。”

  崔东山猛然坐起身,满脸杀气,语气却极为内敛沉稳,“爷爷他死了?”

  崔瀺喝了口茶,缓缓道:“没有。他事后走出落魄山,在小镇像个寻常百姓,忙着购置文房四宝,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说在那处小洞天内,陆沉以玄妙道法,祭出了多达十位的十境武夫,为陆沉所用,试想一下,一人双拳,被十位历史上的十境武夫围困,明知必死,你会不会出那一拳?”

  崔东山站起身,又盘腿坐下,伸手抓着头发,懊恼道:“我当然不会,可他会的。爷爷难道不知道,这一拳收回来,就等于放弃了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这一拳不递出去,那一辈子的追求,岂不是都放弃了?”

  崔瀺放下茶杯,“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他出拳,还活了下来,甚至顺势跻身十一境武夫,那么你我,还有陈平安,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吗?那些个千百年躲在幕后的大佬,容得下一位宝瓶洲的十境武夫,可未必能够接受一位新的十一境武神。所以这一拳,他是跟掌教陆沉,或者说跟中土神洲做了一笔买卖,用一个纯粹武夫的十一境,来换一个去往市井购置杂物的机会,换一份平平安安的太平岁月。”

  崔东山扑通一声后仰倒地,“没劲。”

  崔瀺心弦微颤,猛然望向门外。

  崔东山亦是如此。

  崔瀺冷笑道:“齐静春!阴魂不散,直到这一刻才愿意彻底消停,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留有后手,与我下棋!”

  崔东山有气无力道:“老崔啊,你乐意瞎折腾就折腾,我反正是不跟齐静春下棋了,更没劲。”

  崔瀺冷哼一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模样的自己,讥笑道:“烂泥扶不上墙!”

  崔东山眼睛都不眨一下,乐呵呵道:“躺在烂泥里晒太阳,其实也挺舒服的,千万别扶我,谁扶我我跟谁急。”

  崔瀺伸出一只手,“拿来!”

  崔东山眨了眨眼眸,“啥?”

  崔瀺脸色阴沉,“那件咫尺物!”

  崔东山翻转侧身,用屁股对着崔瀺。

  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暂借你二十年。之后哪怕你还没有跻身上五境,我照样取回。”

  崔东山麻溜转身,伸出一只手掌,讨价还价道:“最少五十年!”

  崔瀺走向门口,大袖翻摇,“三十年,再敢得寸进尺,我现在就打死你。”

  崔东山在崔瀺离开院子后,一路在竹席上翻滚着来到门口。

  跪坐在门槛外边的少女谢谢从头到尾,像个木头人。

  崔东山懒洋洋坐起身,瞥了眼少女的坐姿,笑道:“谢谢,原来你屁股蛋生得挺大啊,难怪想要当我师娘。”

  少女老老实实坐在原地,姿势依旧,置若罔闻。

  崔东山一个跳起身,跑到少女身边,一脚狠狠踹在少女屁股上,踹得少女整个人摔入院子。

  白衣少年双手叉腰,放声大笑。

  少女默默起身,就连身上的尘土都不去拍掉。

  崔东山叹气一声,伸手轻轻捶打心口,“看到你这副可怜模样,公子我心如刀割哇。”

  谢谢强颜欢笑,挤出一个笑脸。

  崔东山赶紧一手捂住眼睛,另外一只手使劲摇晃,“赶紧转过头去,白日见了个鬼,你家公子的眼睛快要瞎了!”

  少女转过头去,视线上挑,晴空万里。

  她小时候总是不明白为何“万里无云”才是最好的天气,难道彩霞绚烂不更好看一些?直到她上山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无云便无风雨。

  ————

  李宝瓶以一块木制的“盟主令”召集众人,这源于她最近刚看完一本讲述江湖大侠的小说,被尊奉为武林盟主的人,只要令牌一出,就可以号令江湖,十分威风。她手持自制的那块木牌,大摇大摆去敲响一扇扇房门,也不说话,板着脸高高举起手中令牌,然后就走向下一处。

  最后林守一,李槐,于禄,谢谢,甚至连崔东山都凑热闹,聚在李宝瓶学舍内,等待这位武林盟主的发话。

  李宝瓶咳嗽一声,小木牌挂在脖子上,桌上放着一份厚厚的信封。

  红棉袄小姑娘动作缓慢地打开信封,神色肃穆道:“小师叔给我们大家写了信,作为总舵龙泉郡下辖的东山分舵舵主,我现在要开始念信给你们听,你们记得不要大声喧哗,不可漫不经心,不许……李槐你给我坐好!还有崔东山,不许跷二郎腿!于禄,先别嗑瓜子!”

  一群人只得乖乖坐正,洗耳恭听。

  小姑娘先读过了小师叔给她写的那封信,读得抑扬顿挫。

  然后小心翼翼折好信纸,放在手边,从信封里抽出第二封信,是给李槐的,之后是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在一张信纸上。

  陈平安在信上写的内容,大多是家乡小镇在新年里的鸡毛蒜皮小事,再不就是要他们不许闹矛盾,出门在外一定要团结,好好相处,不要让家里人担心,读书也不要太累,适当下山散心,可以结伴逛逛大隋京城,诸如此类,最多就是写了一些离开大隋京城后的奇人异事,以及描绘了一些乘坐鲲船、俯瞰大地的风光,半点谈不上文笔,平铺直叙,措辞寡淡,只不过情真意切,众人甚至完全可以想象陈平安在提笔写信的时候,比他们此刻还要正襟危坐,神色必然一丝不苟。

  李宝瓶读完所有信纸,双手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完毕!”

  李槐纳闷道:“李宝瓶,反正陈平安差不多是人手一封信,你直接把信纸交给咱们,不就行了?”

  红棉袄小姑娘一瞪眼,李槐缩了缩脖子。

  崔东山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的呢?”

  李宝瓶双臂环胸,盘腿坐在长凳上,摇头道:“小师叔没给你写信。”

  崔东山仰起头做泪流满面状,喃喃道:“世间竟有此等无情无义的先生。”

  李宝瓶蓦然哈哈一笑,从信封里抽出几张大骊老字号钱庄的银票,“方才在我的信上,小师叔有交代过这件事,我给忘了读,喏,拿去,小师叔说欠你的两千两银子,还你了。崔东山,以后你不能赖账,说小师叔没还你钱,我会给小师叔作证的!”

  崔东山接过几张轻飘飘的银票,一脸的伤心欲绝,突然眼中浮起一抹希望神采,“宝瓶,你小师叔有没有提及春联的事情,我写的,先生可曾在大年三十张贴起来?你再仔细翻一翻书信,万一有所遗漏呢?”

  李宝瓶斩钉截铁道:“没有!小师叔的信,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九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崔东山一脸狐疑,起身弯腰,伸手就要去拿信,打算自己翻翻看。

  李宝瓶一巴掌按住那些仔细叠放在一起信纸,对这个手下败将怒目相向道:“狗胆!”

  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悻悻然收回手,重新一屁股坐定,长吁短叹,只觉得生无可恋。

  李槐小声道:“崔东山,嫌弃银票碍眼啊?那给我呗?”

  崔东山收起银票,斜眼道:“银票不碍眼,你小子碍眼。”

  李槐学李宝瓶双手环胸,得意洋洋道:“说话小心点,你知不知道,我如今是龙泉乡总舵下辖东山分舵的戊字学舍分分舵的舵主?!”

  崔东山起身拍拍屁股,对这个小兔崽子笑骂道:“滚蛋!”

  李宝瓶收起所有信纸,装入信封,“信我都先帮你们收着,免得你们弄丢了。散会!”

  崔东山打着哈欠离开学舍。

  林守一和李槐一起离开。

  于禄和谢谢走在最后。

  于禄轻声笑道:“陈平安写给咱俩的信,我比你多出二十四个字哦。”

  谢谢黑着脸道:“于禄,你幼稚不幼稚?”

  于禄笑得很欠揍。

  ————

  剑水山庄深山之中,声势惊人的瀑布,如一条白练从天而降。

  瀑布底下是一座幽绿水潭,深不见底,隐约有红色游鱼的模糊身影,一闪而逝。

  瀑布声响如雷鸣,四周水气弥漫,

  陈平安站在深水潭旁边的一座精巧水榭中,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一剑砍去,能够劈开那边的瀑布水帘吗?

  陈平安掂量了一下瀑布水势,再想到自己正确出剑都不会的尴尬境地,答案是不能。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这座水榭的红漆栏杆上,本想练习立桩剑炉,可是一只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养剑葫,顺势又喝了口酒,仰起头,望向瀑布之巅,视线缓缓下移。

  就像一道从仙人袖中垂落人间的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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