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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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三章 还不过来挨打

  宁府相较以往,其实也就是多出一个陈平安,并没有热闹太多。

  宁府的沉寂缘由,太过沉重。

  原本宁府在宁姚出生后,有机会成为董、齐、陈三姓这样的顶尖家族,如今皆已过眼云烟,却又有阴霾挥之不去。

  倒是叠嶂的铺子那边,因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的返乡酒,老剑仙董三更亲自出马,总计六位剑仙拼桌喝酒,大驾光临,又有三位剑仙在无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铺刚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过后便生意兴隆得不像话,蹲着喝酒的剑修一抓一大把,与此同时,酒铺推出了晏记铺子独有酱菜,买一壶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显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酱菜,滋味绝佳。

  陈平安在宁府的衣食住行,极有规律,撇开每天待在斩龙崖凉亭六个时辰的炼气,往往是清晨时分,与白嬷嬷一起洒扫庭院半个时辰,在此期间,详细询问练拳事宜,在狮子峰李二帮忙喂拳,说得足够详细,只不过不同的巅峰宗师,各自阐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异,风光大不一样,老妪经常说到细微处,便亲自演练拳招,陈平安有样学样。老妪其实尤为欣慰,因为陈平安在街上一战当中,就已经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炼霜的拳法,与绝大多数世间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内敛,打熬到一个仿佛圆满无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谈向敌递拳。

  每天午时,与纳兰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场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约莫消耗半个时辰。

  子时时分,还有一场演练,这都是纳兰夜行的要求,想要学习到他截然不同的两种剑意精髓,这个两个时辰,就是最佳时分。

  与纳兰夜行学剑,不比与白嬷嬷学拳,经常要负伤,其实纳兰夜行出剑极有分寸,陈平安也就是看着伤痕累累,皮开肉绽,都是小伤,可白嬷嬷却次次心疼,有次陈平安稍稍受伤重了些许,子时练剑过后,按照老规矩,与纳兰爷爷喝两盅,结果白嬷嬷对着纳兰夜行就是一通骂,骂了个狗血淋头,纳兰夜行只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还嘴。其实练剑一事,陈平安说过,宁姚也帮着说过,都希望白嬷嬷不用担心,可不知为何,可谓知书达理的老妪,唯独在这件事上,拧不过弯,不太讲理,苦的就只能是纳兰夜行了。

  后来听说陈平安剑气十八停瓶颈松动,有了破关迹象,老妪这才忍着心疼,勉强算是放过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纳兰夜行。

  关于阿良修改过的十八停,陈平安私底下询问过宁姚,为何只教了这么些人。

  宁姚神色凝重,说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几人,而是不敢。

  陈平安当时坐在凉亭内,悚然惊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吓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个蛮荒天下年轻一辈的妖族剑修,都可以齐齐拔高剑道一筹!

  宁姚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至今为止,只教了裴钱一人。”

  宁姚点头道:“那就没事。”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询问城池这边除了两本版刻书籍,还有没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剑仙笔札,无论是本土或是外乡剑修著作,不管是写剑气长城的厮杀见闻,还是游历蛮荒天下的山水游记,都可以。宁姚说这类闲杂书籍,宁府自身收藏不多,藏书楼多是诸子百家圣贤书,不过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楼,可以碰碰运气。

  陈平安却犹豫起来。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脚,是名副其实的海市蜃楼,却长久凝聚不散为实质,琼楼玉宇,气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将近四十余座各色建筑,能够容纳数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备森严,对于外乡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与剑气长城有长久贸易的巨商大贾,都在那边做买卖,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宝重器,应有尽有,那座海市蜃楼每百年会虚化,在那边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楼重新自行凝聚为实,再搬入其中。

  宁姚曾经就在那边遭遇一场刺杀。

  白嬷嬷也是在那边从十境武夫跌境为山巅境,纯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见的练气士,由此可见,当年那场偷袭,何等险峻且惨烈。

  陈平安没有答应宁姚一起去往那边,只是打算让人帮着搜集书籍,花钱而已,不然辛苦挣钱图什么。

  如果不说手段尽出的搏杀,只谈修行快慢。

  陈平安哪怕不跟宁姚比较,只与叠嶂陈三秋他们几个作比较,还是会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场上,说要“代师传艺”,传授给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绝世拳法,陈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闹,只是抬头瞥了眼陈三秋与董画符在凉亭内的炼气气象,以长生桥作为大小两座天地的桥梁,灵气流转之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陈平安瞧着便有些揪心,总觉得自己每天在那边呼吸吐纳,都对不住斩龙崖这块风水宝地。

  宁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长生桥尚未完全搭建,他们两个又是金丹修士,你才会觉得差距极大。等你凑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辅,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宝瓶洲五岳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够好,已经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雏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剑气长城,绝大多数地仙剑修,都没有这么复杂的丹室。”

  陈平安笑道:“剑修,有一把足够好的本命剑,就行了,又不需要这么多本命物支撑。”

  宁姚说道:“我这不是与你说些宽慰言语吗?”

  陈平安笑道:“心领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叠嶂每天忙着铺子生意,当真不会耽搁她修行?”

  宁姚摇头道:“不会,除了下五境跻身洞府境,以及跻身金丹,两次是在宁府,其余叠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经历过一场战场上磨砺,叠嶂就能破境极快,她是一个天生适合大规模厮杀的天才。上次她与董画符切磋,你其实没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战场,与叠嶂并肩作战,你就会明白,叠嶂为何会被陈三秋他们当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陈三秋每次大战落幕,都要询问晏胖子和董黑炭,叠嶂的后脑勺看清了没有,到底美不美。”

  宁姚说道:“故而董、陈两家长辈,对于出身不太好的叠嶂,其实一直很刮目相看,尤其是陈家那边,还有意让一位年轻俊彦,嫁娶叠嶂,陈三秋的那位兄长都点头答应了,只是叠嶂自己没答应。董爷爷愿意为太徽剑宗剑仙黄童送行,选在叠嶂的铺子,与你无关,只与叠嶂救过董黑炭的性命,有关。叠嶂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若必死,无需救我。’董爷爷特别欣赏。”

  宁姚笑道:“这些事情,我没有跟叠嶂多说,她心思细腻,总会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对于那些战功彪炳的前辈剑仙,太过仰慕,过犹不及。先前在店铺那边,你应该也察觉到了,不管是左右,还是董爷爷,或是韩槐子郦采他们,叠嶂见到了,都会很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确实发现了,你要是答应,回头我可以与她聊聊,关于此事,我比较有心得。”

  宁姚盯住陈平安,问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还是说,你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陈平安伸出双手,捏住宁姚的脸颊,“怎么可能呢。”

  一直眼观八面耳听四方的晏胖子一个不慎,给学了他拳脚武艺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面门上,晏琢浑然不觉,给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转头一瞧,倒抽冷气,师父恁大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自己更是聪明绝顶运气好,此次拜师学艺,稳赚不亏!

  宁姚站着不动,任由那家伙双指捏住两边脸颊,“本事这么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练练手?”

  陈平安赶紧收手,不过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伸向演武场,微笑道:“请。”

  宁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场靠近南边的那处芥子天地,飘然站定,轻轻拧转手腕。

  陈平安跑了个没影。

  宁姚也没追他,只是祭出飞剑,在芥子天地中闲庭信步,连练剑都算不上,只是久未让自身飞剑见天地罢了。

  修行一事,对于宁姚而已,实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审时度势,能伸能屈,吾师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问道:“绿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这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学那青衫剑客师父当初在大街一役,对敌之前,摆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负后的潇洒姿势,摇头道:“你心不诚,资质更差。”

  晏琢有点懵。

  宁姚招手道:“绿端,过来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后就开始跑路,好歹是位中五境剑修,御风逃遁不难,就是不如未来师父那般行云流水罢了。

  弟子不如师,无需羞愧。

  只可惜被宁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刚好的一阵细密剑气,裹挟郭竹酒,将其随随便便拽到自己身边。

  郭竹酒一个踉跄站定,轻喝一声,双手合掌,然后十指交缠掐诀,“天灵灵地灵灵,宁姐姐瞧不见,打了也不疼!”

  晏琢双手捂住脸,狠狠揉搓起来,自言自语道:“要我收绿端这种弟子,我宁肯拜她为师。”

  郭竹酒若是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那也太小觑宁姚了。

  小姑娘鼻青脸肿地离开宁府,蹦蹦跳跳,出门的时候,还问宁姐姐要不要吃糕点,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就是走路不长眼睛,摔跤摔的,结果莫名其妙又给宁姐姐抓住小脑袋,往大门上一顿敲门。

  有些晕乎乎的郭竹酒,独自一人离开那座学拳圣地,她可怜兮兮走在大街上,摸了摸脸,满手心的鼻血,给她随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脑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练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随便就能学会的绝世拳法?等自己学到了七八成功力,宁姐姐就算了,师娘为大,师父未必愿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后走夜路,就得悠着点喽。

  腰间悬挂一枚晃悠悠碧绿抄手砚的小姑娘,一直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轻轻点头,今儿是个好日子。

  这天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散步去往叠嶂的酒铺。

  以往两人炼气,各有休歇时辰,不一定凑得到一起,往往是陈平安独自去往叠嶂酒铺那边。

  今天宁姚明明是中断了修行,有意与陈平安同行。

  陈平安也没多想。

  路过那条生意远远不如自己铺子生意兴隆的大街酒肆,陈平安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联横批,与宁姚轻声说道:“字写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远了,对吧?”

  宁姚说道:“有家大酒楼,请了儒家圣人的一位记名弟子,是位书院君子,亲笔手书了楹联横批。”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只学去一点皮毛的拙劣生意经了,不会成事的,我敢打赌,酒楼生意不变差,那边掌柜就要烧高香了,休想酒客领情。在这边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余家,人人卖酒,浩然天下出产的仙家酒酿百余种,想喝什么酒水都不难,可归根结底,卖的是什么?”

  宁姚问道:“是什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继续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联内容。

  宁姚说道:“不说拉倒。”

  陈平安赶紧说道:“当然是要那些买酒之人,饮我酒者,不是剑仙胜似剑仙,是了剑仙更胜剑仙。小铺子,粗陋酒桌板凳,偏偏无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叠嶂说挣了钱,就要更换酒桌椅凳,学那大酒楼折腾得崭新鲜亮,这就万万不成。晏胖子提议他用私房钱入伙,拿出记在他名下一座生意不济的大绸缎铺子,也给我直接拒绝了,一来会坏了风水,白白折损了如今酒铺的独有风采,再者,咱们这座城池不算小了,数万人,算他半数的女子,会卖不出绫罗绸缎?所以我打算与晏胖子说道说道,别继续添钱入伙我们店铺,我们出钱入伙他的绸缎铺子。在这里,真正愿意掏钱的,除了喜欢饮酒的剑修,就是最喜欢为悦己者容的女子了。绸缎铺子的新楹联,我都打好腹稿了……”

  宁姚缓缓道:“阿良说过,男子练剑,可以仅凭天赋,就成为剑仙,可想要成为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过女子言语如飞剑戳心的情伤,不挨过女子远去不回头的情苦,不喝过千百斤的魂牵梦萦酒,万万别想。”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眨了眨眼睛,“说的对啊,过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远远乡,仙人飞剑也难及,唯有练拳饮酒解忧。”

  下一刻,陈平安蓦然惊慌失措起来。

  宁姚的脸色,有些没有任何掩饰的黯然。

  那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她不善言辞,便从来不说。因为她从来不知如何说情话。

  以前那个练拳一百万才走到倒悬山的草鞋少年,也如他一般言辞笨拙,所以她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像就该那样,你不言我不语,便知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轻轻抹过宁姚的眉毛,轻声道:“不要不开心,要愁眉舒展。”

  宁姚说道:“我就是不开心。”

  陈平安一个弯腰,抱起宁姚开始奔跑。

  宁姚不知所措。

  陈平安抱着她,一路跑到了叠嶂酒铺那边,酒桌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剑修几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其中还有不少妙龄女子,多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闺女。见此场景,也没什么,反而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更有胆大的女子,豪饮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个娴熟。

  陈平安将宁姚放下,大手一挥,“还没结账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后陈平安又补充道:“二掌柜说话未必管用,以叠嶂大掌柜的意思作准。”

  酒客们齐刷刷望向叠嶂,叠嶂笑着点头,“那就九折。”

  顿时响起喝彩声。

  他娘的能够从这个二掌柜这边省下点酒水钱,真是不容易。

  陈平安拎了根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了,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

  叠嶂来到宁姚身边,轻声问道:“今儿怎么了?陈平安以前也不这样啊。我看他这架势,再过几天,就要去街上敲锣打鼓了。”

  宁姚斜瞥了眼远处一桌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笑了笑,没说话。

  叠嶂忍住笑,在宁姚这边,她偷偷提过一嘴,铺子这边如今经常会有女子来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着那个声名在外的二掌柜来的。有两个没羞没臊的,不但买了酒,还在酒铺墙壁的无事牌那边,刻了名字,写了话语在背后,叠嶂如果不是铺子掌柜,都要忍不住将无事牌摘下,宁姚先前那次,去翻开了那两块无事牌,看过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围了一大帮的孩子。

  依旧是说了个上次没说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断在关键处,笑眯眯撂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身边全是抱怨声。

  那个比郭竹酒还要更早想要跟陈平安学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陈平安脚边,从陶罐里摸出一颗铜钱,“陈平安,你接着说,有赏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加钱。”

  陈平安伸手推开孩子的脑袋,“一边凉快去。”

  然后陈平安从怀中取出一张拓碑而来的纸张,轻轻抖开,“这上边,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想学的?”

  有个少年闷闷道:“不认识的字,多了去,学这些有什么用,贼没劲。不想听这些,你继续说那个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对于识文断字,陋巷长大的孩子,确实并不太感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去,很难长久。

  识字一事,在剑气长城,不是没有用,对于那些可以成为剑修的幸运儿,当然有用。

  可是在这边的大街小巷贫寒人家,也就是个解闷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书上,那些画像人物,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所有人都觉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从小打到再到老到死,双方一直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没什么关系。

  陈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只与你们解一字,说完之后,便继续说故事。”

  陈平安拿起膝盖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写出一个字,稳。

  陈平安笑问道:“谁认识?”

  有人说出。

  然后陈平安扬起手中那根青翠欲滴、隐约有灵气萦绕的竹枝,说道:“今天谁能帮我解字,我就送给他这根竹枝。当然,必须解得好,比如最少要告诉我,为何这个稳字,明明是不快的意思,偏偏带个着急的急字,难道不是相互矛盾吗?莫不是当初圣人造字,打瞌睡了,才迷迷糊糊,为咱们瞎编出这么个字?”

  一大帮孩子,大眼瞪小眼,干瞪眼。

  能够认出它是稳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还晓得这个嘛。

  一个鬼鬼祟祟藏在众人当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未来师父,我晓得意思。”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你从小读书,你来解字,对其他人不公平。”

  郭竹酒有些眼馋师父手里的那根竹枝,这要是被她得了,回了自家大街那边,那还不威风死她?小姑娘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读书了。”

  在众人发现郭竹酒后,有意无意,挪了脚步,疏远了她。不单单是畏惧和羡慕,还有自卑,以及与自卑往往相邻而居的自尊。

  孤零零蹲在原地的小姑娘,也毫无感觉,她腰间悬挂的那枚抄手小砚台,触碰泥地也无所谓。

  一个眉清目秀却衣衫缝补的贫苦少年,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指着陈平安身前地上的那个字,言语颤抖,轻声道:“禾急为稳,禾苗其实长得快,却长得缓慢。我家灵犀巷,有块小石碑,上边有‘稻秕稃相聚,富埒帝王侯’的说法,我与叠嶂姐姐问过,她知道意思,只是叠嶂姐姐说她其实也没见过什么稻秕稃。我觉得这个稳字,有那以禾为本、急为表的意思,就像你和叠嶂姐姐新开的酒铺子,挣钱快,但是花钱慢,就有了家底,叠嶂姐姐就可以买更大的宅子。”

  陈平安对这个少年早就看在眼里,是听故事、说文解字最认真最上心的一个。

  少年也是当初翻修街面的匠人学徒之一。

  但是陈平安却发现少年体魄孱弱,不但已经失去了练拳的最佳时机,而且确实先天不适合习武,这还与赵树下不太一样。不是说不可以学拳,但是很难有所成就,最少三境之苦,就熬不过。

  陈平安还不死心,与宁姚问过之后,宁姚远远看了眼少年,也摇头,说少年没有练剑的资质,第一步都跨不过去,此事不成,万事皆休,强求不来。陈平安这才作罢。

  兴许不是少年真正多爱识字,只是从小孤苦,家无余物,无所事事,总要做点什么,若是不花钱,就能让自己变得稍稍与同龄人不一样些,寒酸少年就会格外用心。

  陈平安笑着点头,“张嘉贞,你解稳字,对了大半,所以竹枝送你了。”

  陈平安递过去竹枝,没想到陈平安竟然知道自己姓名的少年,却彻底涨红了脸,慌慌张张,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这个。”

  陈平安也就收回了竹枝,笑问道:“怎么,想学拳?”

  张嘉贞还是摇头,“会耽误长工。”

  陈平安笑道:“有真正的一技之长,才是最紧要的立身之本。不然很难过上好日子,到时候怨天尤人,就会处处有理,觉得人好都还是个错,就要糟心了。”

  少年似懂非懂,哪怕在附近街巷的同龄人当中,数他识文断字最多,可是真正学问,岂会知道?可陈平安这些言语,到底不是圣贤道理,就是粗浅的家长里短,张嘉贞到底还是可以听出一些,比如陈平安会认可他打长工挣钱,养活自己,这让少年心安许多。

  能够被人认可,哪怕很小。对于张嘉贞这种少年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那个捧着陶罐的小屁孩,嚷嚷道:“我可不要当砖瓦匠!没出息,讨到了媳妇,也不会好看!”

  陈平安伸手按住身边孩子的脑袋,轻轻晃动起来,“就你志向高远,行了吧?你回家的时候,问问你爹,你娘亲长得好不好看?你要是敢问,有这英雄气魄,我单独给你说个神怪故事,这笔买卖,做不做?”

  “我皮痒不是?故事你常说,又跑不掉。但是我娘亲一发火,我爹只会让我顶上去挨揍。”

  那孩子举起陶罐,气呼呼道:“陈平安,到底要不要教我拳法?!有钱不挣,你是傻子吗?”

  陈平安笑道:“今天说完了后半段故事,我教你们一套粗浅拳法,人人可学,不过话说在前边,这拳法,很没意思,学了,也肯定没出息,至多就是冬天下雪,稍稍觉得不冷些。”

  孩子哦了一声,觉得也行,不学白不学,于是抱紧陶罐。

  陈平安对那孩子笑呵呵道:“钱罐子还不拿来?”

  孩子问道:“骗孩子钱,陈平安你好意思?你这样的高手,真够丢人的,我也就是不跟你学拳,不然以后成了高手,绝不像你这样。”

  小板凳四周,笑声四起。

  哪怕是张嘉贞这些岁数较大的少年,也羡慕那个孩子的胆大包天,敢这么跟陈平安说话。

  陈平安继续说完那个既有鬼怪作祟、也有修道之人降妖除魔的山水故事,然后站起身,将竹枝放在小板凳上,孩子们也纷纷让出空地,看着那个青衫男子,缓缓六步走桩。

  陈平安站定,笑道:“学会了吗?”

  郭竹酒目不转睛,绝顶拳法,宗师风范!

  那个捧着钱罐子的孩子愣愣道:“完啦?”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孩子轻轻放下陶罐,站起身,就是一通张牙舞爪的出招,气喘吁吁收拳后,孩子怒道:“这才是你先前打赢那么多小剑仙的拳法,陈平安!你糊弄谁呢?一步步走路,还慢死个人,我都替你着急!”

  陈平安指了指地上那个字,笑道:“忘了?”

  陈平安再走了一遍六步走桩,依旧缓慢,悠悠出拳,边走边说:“一切拳法-功夫,都从稳中求来。有朝一日,拳法大成,这一拳再递出……”

  走桩最后一拳,陈平安停步,倾斜向上,拳朝天幕。

  孩子们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天空。

  陈平安已经悄悄收了拳,拎起竹枝和板凳,准备打道回府了。

  那孩子呆呆问道:“这一拳打出去,也没个雷声?”

  其余人也都纷纷点头,觉得半点不过瘾。

  陈平安笑道:“我又没真正出拳。”

  气氛便有些尴尬了。

  郭竹酒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轰隆隆!”

  陈平安伸手捂额,是有些丢人现眼,不过不能伤了小姑娘的心,便昧着良心挤出笑脸,朝那小姑娘伸出大拇指。

  其余大小孩子们,也都面面相觑。

  散了散了,没劲,还是等下一回的故事吧。

  陈平安喊了张嘉贞,少年一头雾水,依旧来到陈平安身边,惴惴不安。

  对于少年而言,这个名叫陈平安的男人,是一位……天上人。

  陈平安缓缓而行,手腕拧转,偷偷取出一枚竹叶,塞给张嘉贞,轻声道:“送你的,平常可以佩戴在身,与那拳桩一样,都无用处,不是我故意考校你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只要你愿意学拳,每天多走几遍,与这小小竹叶,帮你略微抵御风寒,马上就要下雪了,酷寒时节,当长工当得轻松些,还是可以的。”

  张嘉贞攥紧竹叶,沉默片刻,“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习武和练剑?”

  陈平安点头道:“是的。”

  少年眼眶泛红,低头不言语。

  陈平安望向前方,“小小年纪,就能够对自己负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张嘉贞,你不要看轻自己。”

  少年抬起头。

  陈平安笑道:“嘉贞这个名字,是你自己看了那么多碑文,自己撷取两字,取的名字?”

  少年点点头,“爹娘走得早,爷爷不识字,前些年,就一直只有小名。”

  陈平安转头说道:“嘉为美好,贞为坚定,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剑气长城的日子,过得不太好,这是你完全没办法的事情,那就只能认命,但是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以后会不会变得更好,不好说,可能会更难熬,可能你以后手艺娴熟了,会多挣些钱,成了街坊邻居都敬重的匠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头笑道:“但是最少,我以后与其他人说山水故事的时候,可能会跟人提起,剑气长城灵犀巷,有一个名叫张嘉贞的匠人,手艺之外,兴许别无长处了,但是打小就喜欢看碑文,识文断字,不输读书人。”

  在张嘉贞走后。

  从头到尾,郭竹酒都没说话,就是抬起头,看着一年半后就是自己师父的男人。

  刹那之间,郭竹酒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

  只见陈平安掐指一算,然后说道:“收徒一事,还是需要一年半。”

  郭竹酒重重叹了口气。

  陈平安继续向前走去,熙熙攘攘的酒铺,钱财如流水,尽收我囊中,远远瞧着就很喜庆,心情不错的陈平安便随口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说是天下百凶,才可以养出一个文章传千古的诗词人。”

  郭竹酒摇头道:“未来师父学问大,未来弟子学问小,不曾听说过。”

  陈平安就奇了怪了,自家落魄山的风水,已经蔓延到剑气长城这边了吗?没道理啊,罪魁祸首的开山大弟子,朱敛这些人,离着这边很远啊。

  郭竹酒好奇问道:“后边还有话吧?”

  陈平安点点头,“脍炙人口的千古文章,不算什么,你们所有人,祖祖辈辈,在此万年,足可羞杀世间所有诗篇。”

  郭竹酒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帮你将这番话,大街小巷嚷嚷个遍?弟子一边走桩练拳一边喊,不累人的。”

  陈平安无奈道:“别。”

  郭竹酒偷着乐。方才这句话,可藏着话呢,自称弟子,喊了师父,今儿赚大发了。

  到了酒铺那边。

  宁姚看着准备脚底抹油的郭竹酒,小姑娘屁颠屁颠跑到宁姚身前,笑道:“宁姐姐,咋个今儿特别好看。”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苦笑道:“我可不教这些。”

  郭竹酒见宁姐姐难得不揍自己,见好就收,回家喽。

  小时候,会觉得有好多大事真忧愁。

  长大后,就会忘了那些忧愁是什么。

  宁姚与陈平安一起返回宁府。

  宁姚问道:“真打算收徒?”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是不记名的那种。郭家待人厚道,我难得能为宁府做点什么。”

  不知何时在铺子那边喝酒的魏晋,好像记起一件事,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以心声笑言:“先前几次光顾着喝酒,忘了告诉你,左前辈许久之前,便让我捎话问你,何时练剑。”

  陈平安转头对叠嶂喊道:“大掌柜,以后魏大剑仙在此饮酒,一律打十一折!”

  魏晋取出一枚谷雨钱,放在桌上,“好说。”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苦笑道:“我得马上去剑气长城一趟,让白嬷嬷准备好药缸子,若是太晚不见我,你就去背我回来。”

  ————

  剑气长城那边。

  左右面朝南方,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许多事情,左右不理解,有些就算能理解,但是不愿接受。

  于是最终孑然一身,选择远离人间是非,向大海御剑而去。

  这并不是一件如何剑仙风流的事情,事实上半点都不惬意。

  不过当下,左右不理解的,多出了一件事。

  先生不在身边,那个小师弟,胆子都敢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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