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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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时

  马湖府雷公庙外,沛阿香由衷赞叹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还不足以说尽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轻轻摩挲膝盖,眼神熠熠,频频点头,补充道:“单说拳法绵延之长,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开山祖师。真是好拳,好一个瀑布挂天,拳法颇高,拳头落地就极重。”

  世间十境武夫,没有一盏省油灯。

  能够让一位心傲气高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别家拳法的高妙,其实相当不易。

  原来那个自称裴钱的小姑娘,同一种拳意,竟然能够接连递出十七拳,拳拳击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岁余。

  以至于柳岁余不得不打断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钱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后的刘幽州伸长脖子,轻声嘀咕道:“接连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夸张了。这要传出去,都没人信吧。”

  沛阿香笑骂道:“你懂个屁,小姑娘这十七拳,只算一拳。”

  雷公庙外的广场上,拳罡激荡,沛阿香一身拳意缓缓流淌,悄然护住身后的刘幽州。

  至于那个柳嬷嬷就没有这份待遇了,哪怕老妪是地仙境界,哪怕远观看拳,依旧略感不适。

  广场上被那拳意牵扯,处处光线扭曲,晦暗交错,这便是一份纯粹武夫以双拳撼动天地的迹象。

  柳嬷嬷倒是不担心岁余会输,皑皑洲的武夫千千万,当然是雷公庙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运,只要岁余能够以最强跻身山巅境,就会是岁余最多,柳岁余得过三次最强,说来古怪,按照她师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据天下武运的去留迹象,柳岁余几次与最强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多与那小小宝瓶洲有关。

  这意味着大骊宋长镜之外,最少还有两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师隐匿其中。

  刘幽州感慨万千,缓缓道:“我听说过宝瓶洲落魄山,与披云山那尊北岳山君魏檗关系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错,如今与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做着不小的买卖。只是不曾听说有这么一号拳法通天的年轻姑娘,宝瓶洲真是一个古怪地儿,米粒大小的地盘,总是让人意外。武夫宋长镜,剑仙魏晋,修士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当自己是嫁出去的闺女了?”

  刘幽州惊讶道:“柳姨总算出拳了!”

  听他语气,似乎柳岁余从头到尾挨拳头不还手,才是正常。

  沛阿香只好为这个门外汉耐心解释道:“这个小姑娘既是问拳,又是客人,而岁余的年纪和境界,都算对方的前辈,还是半个东道主,按照江湖规矩,当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点吃亏。当然,小姑娘将这一拳,打磨得炉火纯青,是根本,对方拳好,咱们得认。至于岁余这一拳,是我当年见那蛟龙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横式,当然不会太差。”

  其实弟子柳岁余打断对方拳意的这横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尽得沛阿香之真传。

  当然柳岁余身为拳意大圆满的山巅境,比对方裴钱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为远游境,估计这场问拳,只凭裴钱这一拳,双方想要分出胜负,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岁余不但一拳打断了对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钱太阳穴,打得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

  裴钱脑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颠倒,一掌撑在地面,蓦然抓地,瞬间止住横移身形,向后翻去,刹那之间,柳岁余就出现在裴钱一侧,递出半拳,因为裴钱并未出现在预料位置,若是裴钱挨了这一拳,估计问拳就该结束了。九境巅峰一拳下去,这个晚辈就需要在雷公庙待上个把月了,安心养伤,才能继续游历。

  柳岁余收回那半拳,却没有追赶裴钱身形,而是驻足原地,这位山巅境女子武夫,心中有些讶异,小姑娘体魄坚韧得有点不像话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够让小姑娘成为刘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赚回来一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叮嘱过我,千万千万别轻易与真正的好朋友做买卖,很容易朋友当不成,买卖难善终,怎么都是亏的。”

  刘氏有条祖训,天下钱财分两种,一种是实打实的神仙钱,一种是人心。

  沛阿香讥讽道道:“小姑娘怎么就是你朋友了?你问过她,她答应了?”

  刘幽州默不作声,看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钱微微黑。

  雷公庙高空,谢松花些许剑气流溢如浮云,让两位嫡传弟子有立足之地。举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发现这根绿竹杖入手极沉,师父便解释了,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实材质是类似雷池浆液凝聚而成,被人炼为山杖样式而已。结果朝暮说行山杖里边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谢松花接过手后,仔细感受那几份剑意后,微微叹息,说这是你们剑气长城女子剑仙周澄的馈赠。

  举形问道:“师父,裴姐姐现在的武学境界,能够跟元婴修士媲美吗?”

  谢松花说道:“只要是剑修之外,裴钱对敌元婴,也有几分胜算。”

  不过这位女子剑仙很快改口,“胜算极大才对。”

  因为裴钱一旦经历生死战,极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巅杀元婴。

  裴钱见那柳岁余收拳停步,便只好跟着稳住踉跄身形,她微微皱眉,似乎在奇怪为何这位柳前辈没有趁胜追击,这使得她的一记后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阳穴一侧挨了那柳岁余极沉一拳,当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钱还真不觉得这就有损战力了,不然她的竹楼练拳多年、李二前辈的狮子峰喂拳,就是个天大笑话,她所在落魄山一脉,从师父,到崔爷爷,哪怕加上那个老厨子,再到自己这个资质最差、境界最低的,受伤什么的,唯一用处,就是可以拿来涨拳意!顺便障眼法。

  到时候下一拳,还会是神人擂鼓式,并且会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厨子曾言,“除非我死,问拳不止”。

  而武夫练拳第一紧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会儿裴钱刚刚去竹楼二楼练拳没多久,老厨子好些系围裙、拿锅铲炒菜,或是拿饭勺打饭时的随口言语,裴钱每个当下都当耳旁风略过了,一直到后来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闲来无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练拳,浑然天成,才重新捡起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言语,好似坛子里的一条条腌菜,给裴钱拎出来反复咀嚼,嘎嘣脆,便觉得老厨子说话,原来还是有点水平的。

  柳岁余笑问道:“裴钱,我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轻。咱们这场问拳是点到为止,还是管饱管够?”

  裴钱毫不犹豫道:“选后者。柳前辈接下来不用再担心我会不会受伤。问拳结束,两人皆立,就不算问拳。”

  柳岁余笑着点头,这裴钱,对脾气。

  她方才既然能够以大江横一式,先接裴钱一拳,再断去对方拳意,若说同境问拳,便算后发制人,胜了第一拳。

  但是柳岁余毕竟高出裴钱一境,而且没有让对手递出完全一拳,那么这第一拳,勉强能算平手。

  裴钱一脚脚尖轻轻捻动地面,死死盯住柳岁余,“柳前辈先前一拳,尽显前辈风范,晚辈心领!可如果此后还是故意拳拳让我,便是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脉拳法了。”

  柳岁余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来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钱最后说道:“若是我输了,是裴钱学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岁余缓缓拉开一个拳架,女子双臂有数道雷光交织,她一双眼眸更是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给我躺着说话!”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小姑娘好像讨打惯了。”

  刘幽州说道:“别伤了和气。”

  沛阿香挺直腰杆,握住那支来自青神山的翠绿竹笛,道:“问拳含糊,才伤和气。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刘幽州见那广场上的出拳双方,柳姨已经稳占上风,刘幽州境界不够,如今都还不是金丹地仙,只是个龙门境修士,他甚至无法清晰看见双方身形,只能依稀通过两位女子的衣物颜色来判断形势,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气象,雷电交织,经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广场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来的雷池。

  柳姨仿佛一尊被贬谪人间的雷部神灵,事实上,皑皑洲雷公庙一脉,练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挂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寻常术法根本难以破开那份拳意,最让与他们对敌的练气士头疼,只不过沛阿香嫡传和再传当中,就数柳岁余最得拳法真意。

  柳嬷嬷瞧见了自家岁余的出拳,老妪自然无比欣慰。

  谢松花与两位弟子传以心声说道:“雷公庙后边,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只不过少有人知晓就在这小小雷公庙附近,那座山头,是传说中远古雷部神灵的兵器铸造处,举形你的本命飞剑‘雷泽’,最适宜在此淬炼,事半功倍,我们剑修一把飞剑,若是能够跻身半仙兵品秩,与那练气士大炼某件半仙兵,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当然剑修炼剑所需神仙钱、天材地宝,是一座吃钱无数的无底洞,要远远胜过其他练气士,更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例如举形要在这雷藩山炼剑,谢松花就准备好了三件攻伐法宝和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对雷公庙沛阿香的补偿。问题则是沛阿香还未必点头。

  这就需要谢松花背后竹匣藏剑来砍价了。

  朝暮高兴道:“避暑行宫的评点,将举形的‘雷池’列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剑气长城的每一把甲等飞剑,例如吴承霈的甘霖,最适宜战场大范围厮杀,所以屈指可数,更多是避暑行宫在战略层面上的一种选择。真要搁放在剑修之间的对敌,反而未必占优。

  故而离开战场之后,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间的捉对厮杀,反而是隐官一脉评选出来的那些个乙等品秩飞剑,杀力最为出众,尤其是乙上的那拨本命飞剑,无一例外,都拥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陈三秋的那把“白鹿”,还是因为文运的关系,才得以跻身乙上。

  而举形的“雷泽”,既然能够评为“乙中”,当然是因为举形这位剑仙胚子的本命飞剑,所具神通,既可与人捉对厮杀,杀力巨大,又适宜战场,气象万千。

  反观小姑娘朝暮,她虽然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就分别只被评为乙下、丙上两个品秩。

  不过所谓的“只”,只是相对举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两品秩,上中下总计六阶,其实本命飞剑都算好。

  谢松花身边的举形、朝暮,以及作为郦采嫡传的陈李,高幼清在内,这些被浩然剑仙带离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本命飞剑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过飞剑品秩是一回事,到底还是纸面功夫,真正临阵厮杀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无绝对,总有意外一个个。

  当然就像那山下官场,翰林出身,当大官、得美谥,终归比一般进士官更容易些。

  举形神色倔强道:“师父,我不太乐意借助他人,来温养飞剑。”

  不过他补了一句,“可如果师父一定要我这么做,我也不会炼剑懈怠的。”

  举形说这个,有些泄气。

  朝暮有些担心师父会生气。

  谢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脑袋,柔声说道:“隐官说过,你们到了浩然天下之后,不要意气用事,要学会入乡随俗,就像他到了剑气长城,也要先学会尊重你们剑气长城的所有风俗,举形,隐官对你们的希望,你做得到吗?”

  举形嗯了一声,神采明亮,使劲点头道:“隐官大人通过邓凉转交给师父的那封信,我时常翻看的。信上说了,要我们慢慢学习浩然天下的种种风俗习惯,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记住。好的坏的都要多看看,看过了还要多想一个为什么。信的末尾,还叮嘱我们一定要先好好练剑,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够自保,再来与人讲理。”

  举形随即斜瞥一眼身边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与师父笑道:“隐官大人在信上对我的教诲,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块,看来隐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没啥出息的,师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够了。”

  小姑娘委屈得皱着脸,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怜兮兮。

  举形看着朝暮那模样,难得有些后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实私底下与他说过,以后不要总对朝暮那么板着脸,因为朝暮是个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负她不算本事,你们既是同乡,又是同门,多难得的缘分,所以你应该多多护着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让她被别人欺负。

  举形觉得裴姐姐说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应了。只是他有些时候,就是忍不住要说朝暮两句啊。

  再说了,自己也不是别人啊。唉,可惜一直没有外人欺负朝暮这个蠢丫头,师父太好,在皑皑洲太无敌,也让弟子犯愁。

  广场上,裴钱被柳岁余一肘撞在脸颊上,砰然倒地,立即双手格挡,拦住柳岁余那戳向心窝的脚尖。

  这要是被一脚戳中,问拳多半就算结束了。

  裴钱整个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数丈。

  刚刚以掌拍地,飘然起身,就被如影随形的柳岁余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纤细的年轻女子,轰然倒飞出去,摔落在地。

  柳岁余双脚落地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一连串九境出拳,虽非拳拳都是巅峰倾力出手,但是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到此为止。

  刘幽州觉得今天这场问拳,大概可以算是双方尽兴了。他看着那个站起身的年轻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摆出一个拳架,看她模样,对于伤势浑然不觉,没来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处古战场遗址,郁狷夫问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同,刘幽州不是武夫,说不上来,约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敌?

  而眼中这个奇怪极了的女子,未必就觉得自己不如柳姨?可你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气,只会出拳更重的。

  刘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转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问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极少离开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亲手赠送,文庙功德林在内,整个浩然天下好像拢共才四五处。不谈竹海洞天的寻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为材质的竹制品,都会被山神府准确记录在册,你这支竹笛好像一直没有记载,有说头?之前我问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说。”

  沛阿香听闻此问,脸色有些古怪,摇摇头,轻轻旋转手中竹笛,那颗坠着的泛黄珠子轻轻敲击竹笛,清脆悦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刘幽州最不怕这个,立即压低嗓音说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钱,小翻一番。”

  沛阿香竖起两根手指。

  刘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这才说道:“听没听过一个叫阿良的王八蛋?”

  刘幽州点头道:“阿香你说什么废话,那位前辈的大名,当然是如雷贯耳啊。再说了,我姑姑对那个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个皑皑洲谁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断中土那条大渎水,曾经还扛起一座宗字头的祖山搬迁数十里,不过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

  听说他在打架之前,喜欢-吟诗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丛中小浪蝶,十里八乡俊哥儿’,在我看来,绝非浪得虚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嬷嬷听得忧心不已。

  自家少爷,可莫要学那汉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被那人打了一顿,事后得了这份补偿。”

  刘幽州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们几个人单挑他一个?”

  沛阿香无奈道:“五六个吧。”

  刘幽州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阿香你可以啊,传出去长脸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确实不丢人。毕竟曾有山上十人围杀一人,结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实在浩然天下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剑术,并不彰显,是后来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剑斩飞升境巅峰大妖,整个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祸祸惯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狗日的,如此了得,以前还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于后来此人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终与白玉京“真无敌”的道老二,互换一拳,各自将对方打回家乡天下,更是让人咋舌。

  与有些人是同龄人,同处一个时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会与有荣焉。

  就像沛阿香这拨人,遇上了那个阿良。

  更早之人,则是遇上了那位一剑引来天上水的人间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轻武夫,则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隐官”。

  沛阿香想到这里,瞥了眼广场上还在切磋拳法的两人。

  裴钱再一次被柳岁余一记鞭腿打得身形晃荡,竭力稳住身形之后,被柳岁余接连递出六拳,额头,脸颊,脖颈,皆中双拳。

  这同一处出两拳,便是马湖府雷公庙的拳法精髓之一,名为“叠雷”,是沛阿香跻身十境后新悟出的一招,返璞归真,看似同样拳招,拳意却刚好正反,最是能够重创武夫拳意或是练气士气府。

  裴钱最后胸口被接连两拳重重砸中,双脚离地,颓然摔落在地。

  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点地,身形拧转,还能够立即再次飘然起身站定,受了不轻的伤,双方明明胜负了然,那个小姑娘,一身拳意不坠不减反升反增。

  七窍流血,对于远游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点点头。

  柳岁余神色凝重起来。同时还有些火气。

  自己已经换了两口纯粹真气,对方却一口未曾更换。

  当然并非柳岁余便弱了对方的拳意绵延,而是更多心存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两次主动更换真气,可这个小姑娘,是不是也太犟了些,真当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难道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岁余九境武夫巅峰的拳头,到底有多重?

  举形和朝暮看得紧张不已。

  才发现原来裴姐姐与人问拳之时,跟平日里那个抄书时认真、远游时沉默、闲聊时笑颜的裴姐姐,判若两人。

  谢松花则唏嘘不已,隐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陈平安真正传授裴钱拳法的机会,肯定不多,毕竟裴钱如今才这么点岁数,而陈平安早早去了剑气长城。

  所以那座一直云遮雾绕、名声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镇山头。

  至于刘幽州早早知晓落魄山,那是这位未来皑皑洲财神爷太闲的缘故。

  在谢松花看来,陈平安和裴钱这师徒两人,骨子里的那股子精神气,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看那选择对敌的拳法拳招,双方倒是不太像。眼前裴钱,出拳一往无前,一以贯之。

  作为裴钱师父的陈平安,就要思虑重重,极少追求那种酣畅淋漓,拳招极多,拳法变幻不定,讲求因时因人因地而异,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铺垫和算计,最终达到利益最大化。但是裴钱,则截然不同,出拳时,大有身前无人的豪杰气概,简直就像是小小年纪,就懂了一个“天地无二人,问拳唯问己”。

  谢松花毕竟是喜欢远游的剑仙,与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触,有些还是好友,其中两位拳法、性情迥异的止境老人,唯一共同处,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双拳”的玄妙深远之境。只是过于这个大道理,说来简单,旁人听了更不难理解,唯独脚踏实地去往此处,却是太过虚无缥缈,很难以自身武道显化这份大道,实在是太难太难。

  只是谢松花又有疑问,既然在家乡是聚少离多的光景,裴钱怎的就那么敬重那个师父了?

  她的自己的两位嫡传,举形和朝暮俩孩子,当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将她视为主心骨,还像是亲人长辈,所以谢松花很满意,挑不出弟子们的半点毛病了,但是比起陈平安之于裴钱,好像还是有些不同。

  虽说江湖中人,有那投师如投胎、师徒如父子的古板说法。可那年轻隐官,在弟子裴钱心目中,天地君亲师,好像根本就已经合而为一。

  带孩子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年轻隐官擅长啊。

  谢松花只能如此解释了。

  一直关注场中问拳的沛阿香啧啧道:“能够这般问拳,裨益不会小了。说不定岁余都有意外收获。”

  刘幽州嘀咕道:“竹笛来历,阿香你还没说呢。那笔供奉钱,晚辈好意思给,前辈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听过就算了,别四处宣扬。”

  刘幽州点点头。

  原来早年在那风景绝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为皑皑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九境武夫,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当时作为一场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经与数位好友醉酒游历山水,与一个当时鬼祟偷挖竹鞭、竹笋的邋遢汉子起了争执。就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人,一开始说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笋拿去款待贵客,后来被人揭穿,就口口声声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宾,挖点竹笋算什么,结果有一位年轻剑仙立即飞剑传信青山神,那人好胆识,斜靠一竿竹,双臂环胸,说你们惹上我,算你们晦气,等着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后你们还能再进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们姓。

  然后山神府那边回信,说夫人不认得此人,于是沛阿香一伙人就跟撵狗似的,追着那个蟊贼打,一开始谁都没太当真,更多是当个乐子,只是当一位剑修出剑不小心过重后,就被那人嚷嚷着“一拳一个小兄弟”,全打趴下了,不但如此,那汉子还把所有人都埋土里了,说是明儿就会生长出好多的玉璞剑仙、山巅境武夫,就当是他回礼青神山。

  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时候,问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其余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晕过去。土埋众人脖颈处,好似一处处雨后春笋冒尖尖。

  沛阿香就没敢动,免得自取其辱。

  先前那个年纪轻轻的剑仙好友,被填土最多,因为那汉子一边拢土埋人,一边嘀嘀咕咕埋怨,就数你们剑仙最多最风流,真烦人,今儿落我手里了吧……

  后来还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传令女官现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围。

  正蹲地上撅屁股归拢泥土埋沛阿香的汉子,见着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脚脚尖点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劲捋头发,露出大额头,双手抱拳喊姑娘,自称阿良哥,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如此自然,唯手熟尔。

  那女子不理睬男人的,径直问道:“既是儒生,又是剑修,却要出拳对敌?是要故意羞辱这些人?”

  女子瞥了眼那汉子背剑在身,又问道:“胆敢在此偷盗竹笋、竹鞭,那就与读书人没半点关系了,是要问剑我们青神山?”

  那汉子摇摇头,轻轻提了提裤腰带,微微偏移视线,不敢与那女子对视,腼腆一笑。

  大丈夫好男儿,从不轻易出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那之后,就是一场鸡飞狗跳的追杀,那个叫阿良的家伙在竹海洞天四处流窜,刚好应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辞的口头禅,“信不信我被无数仙子追过”?

  大概是追杀也算追求。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的青神山夫人。

  就又有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后众说纷纭,一直没有个定论。

  而那个阿良对沛阿香比较顺眼,不打不相识,帮着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绿竹,让他带出竹海洞天。

  刘幽州听完这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后,忍不住问道:“阿香你不是后来又重返青神山,参加过夜游宴吗?难不成阿良就跟了你们姓?”

  沛阿香无奈道:“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更换姓氏,当我们所有人的祖宗。”

  刘幽州大开眼界,这也行?有点道理啊。

  沛阿香拎着竹笛,站起身,打算让双方停拳了。

  再这么打下去,小小雷公庙就真要多出一张病榻。

  那个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经倒地七次之多。

  而柳岁余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来越趋于九境巅峰圆满的神意,光是那叠雷一招,寻常远游境挨了半数,这会儿就该倒地不起,呕血不止,而且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已经落下病根。

  底子再扎实的远游境体魄,也经不住一位山巅境武夫的这么摧折。

  双方只是问拳而已。

  哪怕柳岁余能够凭此增长拳意,有望让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沛阿香没觉得如此做,符合江湖规矩。

  江湖中人,纯粹武夫,护短一事,得有个度。

  重伤一个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让马湖府雷公庙一脉武运加一分。

  很丢人。

  沛阿香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沛阿香出声道:“差不多可以了。”

  谢松花轻轻点头,这个沛阿香还算厚道,不然他不出声,她就要出剑了。

  直接问剑雷公庙,问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

  柳岁余虽然意犹未尽,仍是仓促收拳,而那裴钱似乎浑然忘我,依旧递出一拳,只是蓦然惊醒,强压一口纯粹真气逆行,拼着气血翻涌,也要收拳后撤数步。

  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身形摇摇欲坠,那张微黑脸庞,皮开肉绽,一处眼眶红肿得厉害,显得十分狼狈,她微微歪着脑袋,便有鲜血从耳中流淌而出。

  同样是女子,对方的九境拳头,确实不轻。

  那裴钱的惨状,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太渗人了。

  裴钱抬起手,以手背擦拭从鬓角滑至脸颊的鲜红血迹。

  柳岁余开始收敛一身拳意,看着裴钱,遮掩不住的眼神赞赏,点头笑道:“此次我没赢,你没输,我们算打个平手。以后等你破境了,再来问拳一场。你来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裴钱抱拳致礼,只是默不作声,似乎有话想说。

  举形发现自己手心满是汗水,转头看了眼抱着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满头汗水。

  朝暮察觉到他的打量视线,转头朝他挤出笑脸。

  举形一下子就来了气,道:“裴姐姐都受伤了,笑,你还笑,你怎么不干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举形说完,就挨了谢松花一板栗,教训道:“朝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说,笑你也说,难道要他学你当个闷葫芦啊?”

  举形哀叹一声,“她那么笨,怎么学我。”

  谢松花记起一事,与举形正色道:“与朝暮认个错。隐官在信上怎么告诉你来着,有错就认真豪杰,知错能改大丈夫?”

  举形愣了一下,好嘛,师父都知道拿隐官大人镇压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仍是拗着性子,气呼呼道:“对不住就对不住喽。”

  谢松花抬起手,作势要打,“你给我诚心实意点!”

  举形见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劲摇头晃手,他便心一软,硬着头皮轻声道:“对不起。”

  他娘的,别扭死他了。

  朝暮展颜一笑。

  谢松花倒是没来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语,先前觉得那年轻隐官,过于婆婆妈妈事无巨细了,尤其是为了俩屁大孩子写这么大口气言语,言之过早,只是不知为何,这会儿倒是觉得不该嫌早,反而嫌那年轻人在信上写得少了。类似“入乡随俗还不够,移风易俗大剑仙”这样的道理,确实不嫌多。

  相信举形和朝暮俩孩子,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才会真正意识到“移风易俗大剑仙”这些言语,到底承载着年轻隐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庙门外的远处台阶上,沛阿香对那裴钱,越来越刮目相看,最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轻的天才,越容易在体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个阻碍将来武道登顶的大隐患。

  武学宗师,相互问拳,砥砺体魄,往往利弊皆有,好处是可涨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场场伤势,未能筋骨全部痊愈,落下诸多细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问题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层,是谓气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体筋骨、经脉多有山河破碎,还如何气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亏,虽然有个脂粉气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刚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骜,之所以成为刘氏供奉第三人,当然不是沛阿香贪图那点神仙钱,作为纯粹武夫,最讲究一个身无外物,主要还是担心弟子退路、香火传承,别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轻容貌,实则年岁已高,与那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龄了,沛阿香在年轻时树敌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沛阿香属于有苦自知,因为他确实跻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层的归真,可惜先前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强提一口心气,不让自己对那“神到”绝望。

  所以这些年偶尔指点柳岁余在内三位嫡传弟子,沛阿香要他们切记一点,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个气壮山河,例如学一学那北俱芦洲的远游剑仙。但是除了柳岁余之外,其余两位嫡传,还有再传弟子七人,显然没有谁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无一人去往剑气长城砥砺体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乐意去剑气长城送死,道理很简单,连剑仙都会死,武夫在那边只会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下场。有些则是自认走到了武道尽头,开始享福了,致力于传拳给马湖府雷公庙一脉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帮助师祖沛阿香开枝散叶,拳镇一洲。当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担任武将,需要为君主帝王帮着镇压、收拢一国武运,确实脱不开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这般处境。

  很多时候,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收取了几位得意弟子,数年数十年的倾心栽培,传以拳法真意,可是随着时日推移,弟子们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点师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脉,师徒之间,也会渐行渐远。哪怕那些弟子在内心深处,依旧敬重师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对此小有遗憾,谈不上太多伤感失望。

  自家马湖府雷公庙一脉,除了柳岁余已经独当一面,还有那个少年岁数的关门弟子,足可继承衣钵香火。

  事实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实对方早就告诉过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钉钉的十境武夫,就别总瞪大眼睛瞧着这个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远更壮阔的风景去,穗山之巅,去爬一爬,剑气长城去瞅瞅,北俱芦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个门……

  可惜那会儿的沛阿香,没有多想,当然也怪那个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话头一转,两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叹息复叹息,人生总是冷不丁的,来上那么一拳,不轻不重的,只是让人无力招架,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敛这份心思,笑道:“裴钱,不介意地方小的话,这段时日就安心在此养伤。”

  这个自称落魄山“开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得”五次最强的远游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养伤,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发好奇那个宝瓶洲落魄山,传授裴钱拳法、帮忙打熬体魄的那个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难不成是宝瓶洲宋长镜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没有听过对方的名号。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师,相较于上五境修士,实在太少太少,比如邻居北俱芦洲,不过王赴愬、顾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经涉及一洲武运的流转去留,很难藏得太深。

  问拳过后,沛阿香头疼的,就是那个女子剑仙谢松花了。

  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的架势。

  一直沉默的裴钱终于开口道:“晚辈还有最后一拳,想要跟柳前辈请教。”

  柳岁余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抵住太阳穴两侧,轻轻揉捏起来。

  谢松花犹豫了一下,问道:“裴钱,真想好了?”

  裴钱点点头,转身望向谢松花,裴钱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岁余则转头望向身后的师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让小姑娘在这儿多待几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让柳岁余不用太拘着辈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过沛阿香聚音成线,提醒弟子,“记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绝对不许伤及对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愿与那落魄山结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辈的本心。

  柳岁余笑着答道:“哪里舍得。这样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钱向柳岁余抱拳说道:“晚辈知道,是我无礼了。与柳前辈……”

  再望向沛阿香,“也与沛宗师道一声歉。”

  柳岁余点头道:“那我们就互换一拳,你算给见面礼,我帮着马湖府雷公庙回礼。”

  谢松花忍住笑,与俩孩子说道:“都学着点,你们裴姐姐,这才是大家风范。”

  举形点头道:“我想学就能学,某人就难说了。”

  朝暮轻轻扯了扯谢松花的袖子,颤声道:“师父,我有些怕。”

  然后裴钱停下脚步,做了一个奇怪动作,她抬起手掌,轻轻一拍额头。

  在北俱芦洲狮子峰,李二拳下,陈平安是以六境跻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极具针对性,故而许多拳,不适宜打在一个六境武夫身上,却适合锤炼裴钱体魄。

  也亏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脚小镇,帮着娘亲做买卖挣钱,一次都没见过裴钱的练拳路数,不然彻底肯定没了练拳的心思。

  练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钱,如今李槐,其实如出一辙。

  只不过李槐运气确实要比裴钱好些,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说跟李槐比学问比胆识,都有戏,唯独比拼出门踩狗屎,真没法比。

  沛阿香突然问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么?”

  既然拳意明了,再问对方拳招,就谈不上不合江湖规矩。

  裴钱缓缓后撤,不断与柳岁余拉开距离,答道:“拳出落魄山,却不是师父传授给我,名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着点头,“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裴钱摇摇头。

  能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裴钱很清楚。

  不能说的,就闭嘴不言,也算以诚待人。

  昔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武夫问拳,郁狷夫曾经断去师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这马湖府雷公庙外,裴钱也被柳岁余打断神人擂鼓式,只递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钱笃定自己只要能够递出二十四拳,对方就一定会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样。

  但是对方一样能够在第二十二拳前后,再以那一拳断去自己拳意。无论是切磋分胜负,还是厮杀分生死,都是自己输。

  没办法,纯粹武夫之间的一境之差,师父与人对敌,能够无视,她裴钱依旧没办法。

  当下能做的,就是递出这一拳而已。

  是裴钱自己悟出来的。

  没想好名字,得等师父回家帮着取名字。

  师父取名字,一绝。

  景清,暖树,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钱,赔钱?

  裴钱环顾四周,屏气凝神,心神沉浸,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双膝微曲,一掌竖立递出,一拳紧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谢松花便带着两孩子御风远去数十丈。

  沛阿香在台阶上眯起眼,然后轻轻挪了一步,挡在刘幽州身前。

  年轻女子背后,犹如一轮大日破开海面,初升现世,然后骤然间迅猛悬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头。

  ————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国师晁朴在与得意弟子林君璧,开始复盘那头绣虎在宝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内温煦如春,亭外却是大雪纷飞。

  不过这位国师少有言语,让林君璧来为自己解释大骊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环环相扣的复杂策略,点评其优劣,阐述得失在何处,林君璧不用担心见解有误,只管畅所欲言。

  这在国师府并不奇怪,因为晁朴始终认为人世一大症结,在于人人学问深浅不一,偏偏喜好为人师,其实又不知到底如何为人师。

  所以晁朴传道授业解惑的一个奇怪习惯,就喜欢是让自认学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纪,大可以模仿那些学塾教书匠,或在学塾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书房先说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尔沉思不语的间隙,晁朴便会说些题外话,他们先生学生之间,还不至于为此分心离题。

  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高冠博带,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尘,搭在手臂上。

  关键是老人显得十分儒雅随和,半点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国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谈名士。

  晁朴微笑道:“那文圣的三个半嫡传弟子,勉强能算四人吧。当然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关门弟子,隐官陈平安。我儒家道统,大体分出六条主要文脉,以老秀才这一脉最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终不承认自己身在儒家文脉,只认先生,不认文庙道统。而这四人,因为各有气度,曾经被誉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来,“无论是谁,与齐静春相处,都会如沐春风。”

  林君璧问道:“听闻齐先生成为书院山主之前,脾气其实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够直呼齐静春名讳,林君璧却要敬称一声齐先生。哪怕是师徒相处,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规矩。

  晁朴笑道:“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老人随后说道:“读书人平易近人,讲理守礼,又不是当个好好先生。书生意气,风骨一物,岂会是一滩稀泥。”

  “那剑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给人酷暑之感,文圣一脉的外人,实在难以亲近。左右治学耿直,不近人情。后来转去练剑,一个不小心,便剑术冠绝天下了。没什么道理好讲。”

  “那个被老秀才称呼为傻大个的,真名始终没有定论,哪怕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也习惯称呼他为刘十六,当年此人离开功德林,就不知所踪。有说他是年纪极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说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与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渊源,相传曾经一同入山采药访仙,关于此人,文庙那边并无记载。约莫是早先写了,又给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语不多,是文圣一脉最沉默的人,一些个说法,多是阿良外传,信不得。秋风肃杀,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桩天大的风波,不过此事最后还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该说是收拾烂摊子,还是捅出更大的娄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过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听到这里,疑惑道:“这么一号深藏不露的人物,骊珠洞天坠落时,不曾现身,左剑仙赶赴剑气长城时,依旧没有露面,如今绣虎镇守宝瓶一洲,好像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先生,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朴点头道:“所以有传闻说此人已经去了别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国。”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经一次大闹某座书院,有个脍炙人口的说法,是奉劝那些君子贤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们少熬夜,僧人谱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秃了头,寺庙还不收。

  晁朴一挥拂尘,换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够跟文圣一脉走得太近,最早的时候,争议不小。三四之争落幕后,阿良就去了剑气长城,未尝没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后说到了那个绣虎,作为文圣昔年首徒,崔瀺,其实原本是有望成为那‘冬日可亲’的存在。

  书院山主,学宫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最终成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庙圣贤,按部就班,这几个头衔,对于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与文庙之外的众多势力,关系极好。

  与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谱,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为‘水’的那位书院山主,同时还是剑仙,还有白纸福地的小说家老祖等等……其实都由衷认可崔瀺此人的学识、人品。只不过后来非议汹汹,大势所趋,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种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发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变色之际,崔瀺才重新闯入天下视野,哪怕想要对其视而不见,都很难了。

  比如晁朴,就对崔瀺很不顺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骊一国国师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帮助大骊占据一洲,阻滞妖族北上宝瓶洲,晁朴佩服归佩服,只是认可此人的学问深邃、算计深远,不等于晁朴能够接受崔瀺的欺师灭祖。甚至晁朴一直将崔瀺的仓促推出事功学问,再到叛出文脉,视为文圣一脉由盛转衰的那个关键转折点。

  只不过晁朴亦是一国国师,反而比一般读书人,更加不得不承认,崔瀺的事功学问,在那宝瓶洲,推行得可谓极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确实尽在崔瀺掌握中。

  晁朴轻声感叹道:“冬日宜晒书。人心阴私,就这么被那头绣虎,拿出来见一见天日了。不如此,宝瓶洲哪个藩国,没有国仇家恨,人心绝不会比桐叶洲好到哪里去。”

  林君璧低头看着案上那副宝瓶洲棋局,轻声道:“绣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国即一洲的宝瓶洲,大难临头之际,挂冠辞官的读书人,退出师门的谱牒仙师,隐匿起来的山泽野修,不少。

  可那大骊王朝,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不等这种态势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应对之策,运转极快,显而易见,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骊年轻皇帝宋和,颁布圣旨,传令一洲所有藩属。

  一洲境内所有藩国的将相公卿,胆敢违抗大骊国律,或是阴奉阳违,或是消极怠政,皆按例问责,有据可查,有律可依。

  胆敢知情不报者,报喜不报忧者,遇事捣浆糊者,藩国君主一律记录在案,而且需要将那份详细档案,即时交由大骊的驻军文武,当地大骊军伍,有权越过藩属君王,先斩后奏。

  宝瓶洲那数百位辞官之官员,按最新颁布的大骊律法,子孙三代,此后不得入仕途,沦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还会将那些在历史上赐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额,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捣毁。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补地方县志,将辞官之人,指名道姓,记录其中。

  观湖书院,一位被誉为“大君子”的读书人,亲自负责此事,与大骊吏部、礼部两位侍郎联手,奔赴四方。

  这个为人温文尔雅、治学严谨的读书人,说得好听是如此,说得难听,可就是性格温吞、过于和善了,但是在那场问责各个大骊藩国君主的游历途中,展现出极为雷厉风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现在君主身侧,大加申饬,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书院规矩,直接出现在君臣议事的庙堂上,当面呵斥满朝文武,尤其是那拨勋贵文官,更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那番言语,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晓了,相信整个文庙、学宫书院也就都听说了。

  吃书如吃屎,平常时候,也就由着你们当那腐儒犬儒了。在此关头,谁还敢往圣贤书上拉屎,有一个,我问责一个!哪个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头衔不要,也要让你滚下龙椅,再有,我便舍了贤人头衔,再赶走一个。还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换一个君王身份。

  因为观湖书院这位大君子表现出来的强横姿态,加上各地严格执行大骊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这期间,有个老儒说值此险峻关头,是不是将那些是非对错,先放放,再缓缓,容得那些人将功补过,岂不是更有利于大局形势?

  结果此人下场,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大骊吏部侍郎,一脚踹翻在地。

  沿海战场上,大骊铁骑人人先死,这拨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倒是半点不着急。

  另外一位礼部侍郎当场冷笑道:“当官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当了官,就忘了做个人。”

  庙堂之上,满朝文武,瑟瑟发抖。

  至于那些临危退缩的谱牒仙师,大骊军令传至各大仙家祖师堂,掌律为首,若是掌律已经投身大骊行伍,交由其他祖师,负责将其缉拿归山,若有反抗,斩立决。一年之内,未能捕捉,大骊直接问责山头,再由大骊随军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刘洵美,与大骊刑部左侍郎,共同负责此事。

  林君璧突然说道:“如果给大骊本土文武官员,再有三十年时间消化一洲实力,想必不至于如此仓促、吃力。”

  晁朴点了点头,然后却又摇头。

  林君璧会意,神色复杂道:“大骊有无绣虎。”

  晁朴言语则更远一步,“有绣虎当然最好,若无绣虎,只要事功一脉的学问,能够持久,大骊国势,就可以继续往上走。齐静春在山崖书院,为半洲之地,培养了一大拨或显或隐的读书种子,崔瀺则以事功学问授之、用之。这就是齐静春与师兄的默契了,双方学问,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补充。”

  晁朴指了指棋盘,“君璧,你说些细微处。再说些我们邵元王朝想做却做不来的精妙处。”

  林君璧说道:“沿海战线所有战略要地,大骊铁骑分为前后两军,后军兵力相对单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发士气,保证军心,后者督战中军各地藩属兵马。”

  说到这里,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数千兵马,就敢督战数万大军,由此可见,大骊铁骑之强盛。”

  林君璧继续说那仙家山头的山水邸报,竟然能够张贴在宝瓶洲各地藩属的州郡县,这彰显着着大骊王朝,对一洲山上修士的惊人掌控力。

  有飞剑传信凉亭内。

  晁朴一手捧拂尘,双指捻住飞剑,打开一封飞剑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长叹道:“扶摇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经战死。齐廷济开始率队退守金甲洲,会继续担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争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后援。多少学宫书院的读书种子,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这之前,犹有噩耗,相较于撤退有序的扶摇洲,大批扶摇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叶洲更加惨绝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无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阵,扶乩宗上下,紧随其后,一样是悉数战死,无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书院,则被蛮荒天下那个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亲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镇压书院。

  这意味着整座桐叶洲,就只剩下两处还有些许的人间灯火,摇摇欲坠,一个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个左右仗剑退敌的桐叶宗。

  一洲山河,虽未全部陆沉,但是一洲气运,十之八-九,都已经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问道:“先生,醇儒陈氏?”

  晁朴更是感伤不已,因为他出身亚圣一脉。

  而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更是亚圣一脉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朴无奈道:“陈先生做了一个最坏的选择,天下人觉得他理当该死的时候,不死,对个人而言该活的时候,不活。”

  晁朴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飘落,落地成为厚重积雪,喃喃道:“何谓该死?在世人眼中,成为第一个轰轰烈烈战死的浩然天下飞升境。何谓该活?是非功过,只要陈淳安人活着,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机会解释清楚,当初他为何不死。哪怕陈先生不说,自有我晁朴,有我们亚圣一脉,替先生解释。”

  林君璧跟随先生站起身,“可是没有陈先生坐镇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赠予的搜山图,还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陈先生一旦为了保全自己名声,选择擅自离开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实则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朴说道:“陈先生只要不离开南婆娑洲,所有与桐叶洲、扶摇洲有关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这么个道理,仍然会对陈先生心生怨怼,如果说这还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讲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间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会修力不修心。后患无穷。”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传那周密在大伏书院,笑言‘你们儒家既然掌权,为何放权给世俗君王?既知人心,为何万年不管?好一个人心本善,是你们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镜,让你们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气,还是在照妖镜之下,人性善恶,原形毕露。如今一个桐叶洲看不够,那就再多看几个洲’。”

  这并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耸听,只说南婆娑洲内部,就有多少人在窃窃私语,对陈淳安指指点点?

  两洲沦陷,唯独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叶洲和那扶摇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时,已经没几个扫雪人了。

  晁朴笑了笑,转头对林君璧说道:“对了,勉强有个好消息,藩邸在老龙城的那位大骊年轻藩王,拒绝任何一位桐叶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这个宋睦还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龙城十里之内的修士,皆视为大骊敌寇。所有桐叶洲修士,不仅仅无法进入老龙城,事实上还无法进入宝瓶洲沿海任何一处,一经发现,不问身份,斩立决。”

  林君璧赞叹道:“难怪绣虎放心让此人督造陪都、驻守老龙城。”

  晁朴继而说道:“但坏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叶洲、宝瓶洲、北俱芦洲和皑皑洲这一线四洲。你等着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宝瓶洲身上。而且一定会是某个道法通天的大手笔。”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无意道:“君璧,力挽狂澜于既倒,是壮举,缝补山河,也是。要与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结为莫逆之交,也要学会驾驭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如此一来,你才能够真正做点实事,不然至多就是当个讲学家,教书先生,清谈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够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诲,学生受教。暂时难挽天倾,愿为补天匠。”

  晁朴点点头。

  如今雪渐大,已经让人觉得寒风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时,其实道路更加泥泞不堪。

  化雪时最天寒,最见人心。

  老儒士突然问道:“那个隐官,到底是怎么个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够聪明的一个好人。”

  晁朴自言自语道:“齐静春已逝,左右困在桐叶宗,崔瀺据守宝瓶洲,关门弟子独自留在剑气长城,老秀才当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真正的壮举,其实从来人间处处可见,人性善心之灯火,俯拾即是,就看我们愿不愿意去睁眼看人间了。”

  晁朴笑道:“雪夜羁旅远游客,哪怕一点灯火飘摇,依旧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确实是每多见一点灯火,哪怕置身于人间夜幕,眼中心中,就都会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议第五座天下命名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庙没有答应,此事依旧被搁置起来。

  晁朴蓦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好让儒家道统更多气力放在教化一事上,这句话分明是借你之口,说给我们亚圣一脉读书人听的。”

  林君璧有些紧张。

  又有飞剑传信而至。

  晁朴看过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轻声道:“先生?”

  晁朴回过神,说道:“我们文脉之内,专门写了一篇道德文章,讲解醇儒何为醇儒。”

  林君璧脸色阴沉,“是被人幕后怂恿,还是发自本心?”

  晁朴丢出那封密信,以拂尘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双手使劲揉脸。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羡慕崔瀺了。”

  ————

  剑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飞升城,在刑官一脉的率领下,修士与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边地界,一鼓作气开辟出了八座灵气沛然的仙家山头,处处大兴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临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个个山水阵法,不断秘密安置压胜之物。

  等于圈画出了一道涵盖方圆千里的另类禁制。

  这将是飞升城在第一层山水地界,此后自然还会不断向外扩展。

  一位远游至此的剑修,成为第一拨拜访飞升城的客人。

  其实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个自家人。

  因为他是皑皑洲邓凉,作为剑气长城的旧隐官一脉剑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宫,长达数年之久,与徐凝、郭竹酒他们自然再熟悉不过。

  离开倒悬山时,作为元婴境瓶颈剑修的邓凉,年轻隐官就写了一封亲笔密信给他。

  邓凉所在宗门,很快就开始秘密运作,以便让邓凉进入第五座天下,在那边寻找破境契机,会有额外的福缘。无论是对邓凉,还是对邓凉所在宗门,都是好事。

  年轻隐官在信上,提醒邓凉,如果能够说服宗门祖师堂让他去往崭新天下,最好是去桐叶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摇洲,但是关于此事,决不可与宗门明言。最终在嘉春二年末,万事俱备,邓凉选择了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这条远游路线,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剑湖,还有宝瓶洲的落魄山,风雪庙,邓凉都故意路过,但是都没有登门拜访。

  哪怕宗门已经与文庙一座学宫打过招呼,帮助邓凉讨要来了一份极具分量的通关文牒,可邓凉还是有些担心意外,担心那个太过天高皇帝远的桐叶洲,个个都是脑子一团浆糊的,事实上,究其根本,还是邓凉对桐叶洲印象太差,连带着对那边的三座书院都观感不太好,邓凉甚至做好了在那边吃闭门羹的准备。

  邓凉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叶洲大门。然后邓凉改变主意,在那边待了将近三年,与左右前辈、剑修王师子一起镇守大门,直到大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刻,邓凉才进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剑,往飞升城而来。

  邓凉在半路途中,凭借那三年与左右前辈并肩作战的守门厮杀,积攒下来的剑意,再加上左右前辈的指点,终于在崭新天下跻身了玉璞境。

  刚好在这座飞升城东南方的紫府山,邓凉遇到了那个正在督促阵法打造的刑官领袖,同样是跻身了玉璞境的齐狩。

  齐狩对邓凉的到来,显然也很意外,更加热情,亲自带着邓凉游历这座紫府山,看了那块已经被设为禁地的古老石碑,铭刻有两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书,三清紫府绿章”。齐狩与邓凉并无任何隐瞒,坦言在那山脚处,已经挖出一只形制古朴的玉匣,只是暂时无法打开,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担心一个不慎就触发古老禁制,连匣带物,一并毁于一旦。

  哪怕邓凉出身于旧隐官一脉,对这位曾经多次出城厮杀的外乡剑修,齐狩的真诚,还真是发自肺腑,因为在战场上,双方有过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实上,齐狩对曹衮、玄参这拨年轻外乡人,观感平平,唯独对邓凉,十分投缘。

  到了紫府山,邓凉就不着急进入飞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开门,才能离开这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崭新天下。

  邓凉还不至于痴心妄想自己能够在百年之内,就可以连破两境,跻身飞升境。

  所幸还有个年号。

  据说时辰、斤两,这两事,目前一样没有定论。

  齐狩听闻此事后,微微错愕,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的意义所在。

  邓凉也不藏掖,直接与齐狩说了这两件事为何不容小觑,一个牵扯着时令、历律的某种大道显化,一个决定了世间万物重量的衡量计算。

  至于如今飞升城内,刑官、隐官和财库泉府三脉的暗流涌动,邓凉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个大概了。

  毕竟要说这些宗门事务、山头林立,浩然天下的谱牒仙师,实在是要比剑气长城熟稔太多太多。

  邓凉更不会主动掺和其中。

  所以邓凉跟着齐狩去往飞升城,却没有恢复隐官一脉剑修身份,而是担任了飞升城历史上的第一位记名供奉。

  然后邓凉去见了董不得,一个让邓凉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当时刚刚返回飞升城,去了叠嶂酒铺那边喝酒,邓凉走在那条并不陌生的大街上,发现铺子没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旧还不错,不过代掌柜却成了个身形佝偻的外乡汉子,这会儿正在陪着董姑娘同桌喝酒,罗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刚好一人一张长凳,就姓郑的掌柜一个男人,难怪他满脸笑意,唾沫四溅说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邓凉落座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好说到了骊珠洞天与年轻隐官的一些陈年往事。

  没人会跟邓凉客气,打过招呼就没什么客套寒暄了。邓凉说了句终于破境了,至多是罗真意道贺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懒得说什么。

  邓凉反而喜欢这样的熟悉氛围,因为没把他当外人。

  郭竹酒一直帮着郑大风倒酒。

  郑大风便继续说那陈平安送一封信挣一颗铜钱的小故事。

  董不得来这里是为了喝酒解闷,随便郑大风瞎扯,郭竹酒却是缠着郑大风多聊他师父。

  而罗真意,便只是听着,偶尔喝酒,她不说话。

  郭竹酒听到郑大风说她师父,少年时每天奔走在福禄街、桃叶巷和栅栏门,然后就在那边第一次遇见了宁姚。

  至于那位英俊潇洒酒量好的郑掌柜,当然便是双方的见证人了。

  郭竹酒只觉得听见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击掌,“不用想了,我师父肯定第一眼瞧见了师娘,就认定了师娘是师娘!”

  这些事情,师父当年没说过,师娘也从来不提的。

  郑大风点头道:“是啊是啊,那会儿绿端你师父,其实就已经很老道,早早晓得女子学武和不学武的区别了,把我当时给说得一愣一愣的,好几天才回过味来。也不用奇怪,穷苦孩子早当家嘛,什么都会懂点。”

  郭竹酒微微歪头,皱着眉头,郑掌柜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罗真意微微讶异,低头默默喝了口酒,依旧不言语。

  郑大风咳嗽一声,说我再与你们说说那条泥瓶巷。那边真是个风水宝地,除了咱们落魄山的山主,还有一个叫顾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个名叫曹曦的剑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条巷子里边了。说到这里,郑大风略微尴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说这个,很能吓唬人,唯独与剑气长城的剑修聊这个,就没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说道:“师父那么些年,一个人在泥瓶巷走来走去的,离了祖宅是一个人,回了家也还是一个人,师父会不会很寂寞啊。”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点头道:“约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师父每次远游返乡,都会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会儿。”

  郭竹酒低声道:“郑掌柜,我师父少年时的模样,是咋个模样啊,无法想象唉,师父小时候,我就更无法想象啦。”

  郑大风笑道:“成天风吹日晒,黝黑瘦瘦的,个头还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时候……除了同样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挠挠头,继续趴在桌上,盯着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还以为师父嗖一下,就变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师父。”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语。

  邓凉突然说道:“先前有人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单单将不说姓名的‘隐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说明隐官大人还在剑气长城,而且还跻身了武夫山巅境,还是一位金丹剑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邓凉点点头,笑道:“千真万确。”

  邓凉瞥了眼罗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邓凉。

  邓凉自罚一碗酒水,结果连罗真意也对他没好脸色了。

  邓凉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宁剑仙就一直没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叹了口气,“么得法子,师娘肯定比谁都想师父啊,又不好意思当着我们面借酒浇愁,只好一个人跑远了,然后在谁也瞧不见的地方,可劲儿想念师父,唉,师娘捎上我多好,还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泪来着的……”

  郭竹酒的脑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额头紧贴桌面。

  脑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闷声献殷勤:“师娘师娘……你咋个回来,也不在天上御剑炸出一连串雷,我都没机会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嘞,师娘是如今咱们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宁姚使劲按了两下,郭竹酒小脑袋咚咚作响,宁姚这才松开手,在落座前,与郑大风喊了声郑叔叔,再与邓凉打了声招呼。

  郑大风这是当年骊珠洞天一别,第一次重新见到宁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许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惊世骇俗的仙人境。

  郑大风笑道:“宁姚你放一千一万个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门多年的落魄山上,陈平安绝对没有对谁有半点歪心思。”

  宁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宁姚身边,抬起手,小声道:“师娘,你来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师父已经是山巅境,而且马上就是玉璞境剑仙了。”

  邓凉有些无奈,可惜顾见龙和曹衮、玄参他们仨都没在,不然别说玉璞境,飞升境都是隐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摇洲和桐叶洲两道大门已经关闭,依旧乱象横生。奇人异事,更是数不胜数。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鸢的独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后,与一个登门拜访的黑衣书生,相逢投缘。

  后者名为陈稳,来自北俱芦洲,却不是剑修。

  然后一些个原本还觊觎那处超然台的桐叶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轻十人之一,差点没当场吓破胆。

  一个名叫杨横行的练气士,擅长符箓,脾气极差,跟桐叶洲修士纷争不断。结果惹了众怒,被近百号练气士追杀。不曾想这厮在这座天地悄悄跻身了元婴境,以及远游境,一大拨修士,被他反过来杀了个大半。

  再就是传闻有剑气长城的一位女子剑仙,曾经独自御剑南下,极为靠近那道南大门,剑斩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独自出门远游,然后顺便路过那处许愿桥。

  夜幕中,一袭白衣夜读书的许白,独自站在桥上,遥望对面山巅有一轮明月,有一骑策马山脊上。

  许白凝神远眺,便见那红衣女子,身骑白马,腰悬狭刀系酒壶,仿佛骑马入月中。

  皑皑洲马湖府雷公庙。

  裴钱以八境武夫,递出相当于九境圆满的无名一拳。

  柳岁余则以九境巅峰武夫,还以十境一拳。

  互换一拳。

  裴钱那一拳,既问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数十丈,虽然浑身浴血,身形摇晃数次,她仍是强提一口气,使得双脚陷入地面数寸,她这才晕厥过去,却依旧站立不倒。

  柳岁余被那一拳打得整个人撞破雷公庙外墙,在雷公庙内踉跄止步,呕出一大口鲜血。

  沛阿香当时只小声嘀咕了一句话,“又一个姓裴的。”

  裴钱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庙又养伤一月有余。

  在这期间,没有搭理那个叫刘幽州的陌生人,只是与谢姨、举形朝暮他们问了些剑气长城的事情。

  比如师父在她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师父担任隐官之后,做过哪些事,说了什么话。

  也问那谢姨,成为一位金丹剑修,是不是很难。

  最终在离去之前,裴钱独自出门一趟,帮着举形和朝暮,分别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质的书箱和竹杖,作为临别赠礼。

  既然被他们称呼为裴姐姐,又年长十多岁,其实就是半个长辈了。

  先与沛阿香和柳岁余两位前辈道谢和告辞,裴钱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庙外与谢姨他们师徒三人告别。

  她弯下腰,与那两个剑仙胚子笑道:“好好练剑,然后多读书,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别离。”

  背着崭新竹箱的举形使劲点头,“裴姐姐,你等着啊,下次咱们再见面,我一定会比某人高出两个境界了。”

  朝暮攥紧手中行山杖,同样小鸡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们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钱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俩孩子的脑袋,“有师父在身边呢,不要着急长大。”

  谢松花让两名弟子留步,她单独送了裴钱一段路程,两人一起徒步。

  举形和朝暮远远望去,好像裴姐姐的个子又高了些?

  刘幽州坐在门外台阶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庙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钱,高高举起,真是好看。

  远方,裴钱只是看着地面,轻声说了一句话,“师父曾经在家乡对我说过,他照顾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师父骗人。”

  谢松花无言以对。

  裴钱快步走出,然后笑着倒退而走,与那位谢姨挥手告别。

  谢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裴钱重新转过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个六步走桩,猛然间拔地而起,御风远游天地间。

  刘幽州抬头望去,手中雪花钱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摇洲北部现出身形,以心声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应一声?!他娘的有个家伙说你有没有仙剑在手,都不咋的,搁我我是绝对忍不了的!”

  孙道长毫无征兆地返回两座天下接壤的大门处,朗声道:“还个屁的剑,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着桃花与草堂的青衫书生,一剑随手劈开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摇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读书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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