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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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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异样,这才牵起小姑娘的手,轻声道:“我们去别处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溪边安静,容易躲藏起来避人耳目,但是自从那次察觉到溪水里有脏东西之后,就不再轻易下水。

  红棉袄小姑娘心急之下说出这句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因为陈平安身边站着一个外人,青衣马尾辫的阮姐姐,虽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宝瓶其实已经跟阮秀见过一面,当时还有道家的那双金童玉女在场,一位豢养青红两尾大鱼,一位牵着雪白麋鹿,与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渊源。此时此刻的阮秀,当然看着不像是坏人,但是小姑娘现在最怕的,恰恰就是这类人,半生不熟的关系,瞧着很善良,最后不见递出刀子,身边亲近的人就已经被捅死了。

  一开始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两人一路同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诗词唱和对酒当歌,用李槐的话说,这姓崔的要么是马老头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嫡孙,否则关系不至于这么好。谁都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动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马老先生最早的说法,东宝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贤人当中,有两人格外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观湖小君”。而在变故横生之前,几乎所有人对崔明皇的印象都极好,温文尔雅,而且学问极大,好像无所不知,问他什么都能回答上来。唯独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欢崔明皇,不过出身桃叶巷大门大户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几百万两银子的冷峻表情,因为他跟其余四位蒙童的关系疏离,所以最早林守一对崔君子有过多次冷嘲热讽,没有人心领神会,只当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阮秀虽然不明白为何小姑娘对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议道:“不然去我们那间刚刚打造好的新铸剑室?”

  已是风声鹤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紧陈平安的手,使劲摇头,眼神充满乞求:“陈平安,我们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陈平安轻轻握了握李宝瓶的小手,柔声道:“相信我,铁匠铺子的铸剑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抬头看着陈平安那双眼睛,像是她年幼时,第一次独自走到水边时见到的溪水,清澈见底,流水流动得那么慢,当时就让孩子觉得自己是不是永远也长不大了。此时遭逢生死险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头,又哭了,抽泣道:“陈平安你不许骗我!”

  陈平安眼神坚定道:“不骗你!”

  阮秀带着一大一小到了铸剑室,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站在原地,柔声笑道:“我就不进去了,给你们在外边望风,哪怕我爹来了,也不许他进。”

  陈平安有些尴尬,小声解释道:“能不能给她带点吃的喝的,我估计等下她没那么紧张后,精神气会一下子垮掉的,到时候填饱肚子比什么都强,我小的时候就经常这样。”

  阮秀使劲点头,微微侧身,只见她手腕一翻,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只小绸袋,递给陈平安,“压岁铺子新制的五块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壶水过来,让她别吃太快,别噎着。”

  陈平安和李宝瓶相对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虽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没有要吃的迹象。

  陈平安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李宝瓶说话极慢,跟她平时做什么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过小姑娘说话慢,刚好能够让陈平安捋一捋思路,设身处地去换位思考问题。在学塾那位年迈的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远游求学的离乡之路,走得很顺风顺水,牛车和两辆马车走出了好几百里路,马先生和观湖书院的崔明皇相谈甚欢,成为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马先生在检查他们功课的时候,突然说要去跟崔先生谈谈行程,有可能双方会分道扬镳,从此别过,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们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于是李宝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结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里的马先生,别说是手脚,老人伤势重到连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觉老人的身躯,就像一只从溪水里提起的竹篓,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马先生让李槐只许把李宝瓶一个人带到身边,李宝瓶到了他身边之后,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不知为何原本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回光返照,可能是拼尽力气竭力一搏,终于断断续续跟李宝瓶简单交代了后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棉袄小姑娘已经泣不成声,哭成一个泪人儿。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帮她擦眼泪,重复念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劲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单独找到你,要你小心观湖书院和大骊京城这两个地方的人,谁都不要相信!”

  陈平安脸色凝重,问道:“石春嘉他们人呢?”

  满脸泪痕的李宝瓶蓦然咧嘴一笑,说道:“他们四个正带着那个外乡人车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觉得那个车夫不是好人,说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伙害死了马先生。我们把马先生找了个地方下葬后,车夫就说山崖书院去不得了,因为马先生和崔先生刚刚得到消息,齐先生担任山主的书院,已经从大骊搬去了敌国大隋,如今没有马先生带路,不等到了大隋,我们所有人到了大骊边境,就会被边军用通敌叛国的名头杀掉。我们当时也没什么主意,马先生到最后也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是回小镇学塾等待下一位先生,还是去大隋继续去山崖书院求学,马先生也没跟我们说。所以只好跟着那个车夫回到这里,但是车夫又说我们所有人的长辈家族都搬迁去了大骊京城,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到了小镇家里问人,一问就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大骊官府让每个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镇。”

  阮秀拿了一壶水敲门后走进铸剑室,李宝瓶立即闭口不言。

  阮秀走后不忘关上门。

  小女孩等到房门关闭,这才继续说道:“那个车夫很奇怪,故意问了一句我们,谁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少年,住在一个叫泥瓶巷的地方。说他要帮马先生捎话给你。我当时没说话。”

  陈平安点了点头:“做得对。先填一下肚子。”

  李宝瓶狼吞虎咽接连吃掉三块糕点,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把脸,快速说道:“后来我们五个找机会一合计,总觉得束手待毙绝对不行,就想出了一个法子,在快回到小镇前一天,石春嘉开始装病,我就要时时刻刻照顾她。然后我私下告诉李槐泥瓶巷那一带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认自己其实早就认识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杨家铺子当过伙计,曾经有个泥瓶巷的少年姓陈,经常去铺子卖草药,只是车夫一开始问起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起这茬。”

  陈平安有些疑惑。

  李宝瓶赧颜解释道:“我经常在小镇溪水那边看到你一个人上山采药,或是下山的时候,背着一大背篓草药。”

  陈平安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陈平安同时有些后怕,沉声道:“你们这么做,其实很危险。”

  小姑娘点头道:“知道。所以我们五个商量这个事情之前,我就跟他们把话说清楚了,林守一说李宝瓶的命最值钱,都不怕死,他不过是个惹人厌的私生子,就更无所谓了。石春嘉比较笨,说反正都听我的。李槐说怕什么,人死卵朝天,再说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虽然很孬,屁本事没有,但是他娘亲一定会帮他报仇的。董水井最干脆利落,说他力气大,如果事情败露,让我们四个先跑,他来跟那车夫拼命。”

  “不过我觉得其实没那么危险,如果车夫真要杀我们,不用拖延到小镇,他肯定是有所图谋,猜测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关。”

  李宝瓶吃掉最后两块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气,“后来我们终于到了小镇杏花巷那边,我就让董水井和李槐带着车夫下车,说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实李槐要带着他绕很大一个圈子,我等他们一走,就立即跑下车,去泥瓶巷找你,结果你家院门房门都锁着,亏得当时有个街坊邻居经过,我一问,才知道你在铁匠铺子当学徒,当时真是急死我了。”

  陈平安这次是有些震惊,问道:“这一连串谋划,都是你想出来的?”

  李宝瓶摇头道:“林守一也出过主意,比如一开始不能随便找个距离泥瓶巷很远的地方,随口说这就是泥瓶巷,这样很容易露馅,我反而跑不远。最好是让车停在董水井家的杏花巷,离着泥瓶巷不远也不近,有绕路的余地,况且那车夫到了杏花巷,一定会找先人询问,确定是真的之后,我们再骗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宝瓶沉声道:“最后证明,确实如此。”

  陈平安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赞赏道:“很厉害。”

  李宝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话,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没事了,不用担心被逼着当面对质,揭穿真相。”

  李宝瓶好奇问道:“为什么学塾马先生,和那个小镇方言都说不太清楚的车夫,都想要找你?”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暂时只知道可能跟齐先生送给我的几样东西,有关系。”

  齐先生曾经带着自己去求槐叶,只是最后那张有姚字的槐叶,已经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齐先生自己和宁姚都说过这支簪子,材质普通,只是用来别发的平常簪子。

  印章?

  陈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齐先生送过自己两次印章,总计四方。

  杨老头之前多多久,才说过让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带“静”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为“静心得意”四字。

  除此之外,齐先生也曾随口说过,如果将来见到觉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势图,可以用那对山水印往画上一押。

  联系如今骊珠洞天落地后的千里山河,当真会有山河神灵坐镇,其中自己即将买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宝瓶突然掏出三张枯黄的槐叶,捧在手心给陈平安看,心疼道:“翠绿叶子变黄了。”

  陈平安恍然大悟,当时肯定是这三张祖荫槐叶,帮助那位学塾马先生续了命,才能多说几句话。

  事实上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宝瓶福至心灵,始终贴身收藏着这三张祖荫槐叶,恐怕老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那么不甘心地死去。

  陈平安如今已经把值钱家当全部寄存在铁匠铺子这边,阮师傅把之前宁姚居住的那栋黄泥茅屋让给了他,不说那八颗犹然色泽如常的蛇胆石,其余一百来颗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胆石,也分别从泥瓶巷祖宅和刘羡阳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积在这边屋子的墙脚根。

  但是那方静字印和撼山谱,这两样东西,陈平安始终随身携带。

  陈平安深思之后,缓缓道:“现在那车夫应该在赶来铁匠铺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这里,我去把留在牛车马车那边的石春嘉,还有林守一偷偷带过来?如果车夫问起,我可以让这边的人告诉他,就说我有外出散步的习惯。还有,就是你们绕远路这件事情,等车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时候,他应该就会有所察觉,当然他表面上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在这之后,你们就真的危险了。”

  陈平安看到李宝瓶还有些犹豫,沉声道:“相信我,如果你们的家人都已经搬走,那么小镇只剩下这里安全。”

  李宝瓶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在这里打铁的阮师傅?”

  陈平安摇头道:“我更相信齐先生曾经说过的‘规矩’。”

  李宝瓶灿烂一笑,“我懂了!”

  李宝瓶一旦下定决心,瞬间就爆发出惊人的决断力,“既然你相信那个阮姐姐,那我就让她带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带过来,然后找地方藏起来,你就安心跟那坏蛋车夫应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再说。”

  陈平安笑道:“可以。”

  陈平安带着李宝瓶走出铸剑室,大概是为了避嫌,阮秀坐在门外稍远的地方,坐在一张颜色碧绿的小竹椅子上,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身体。

  等到陈平安把请求说完之后,阮秀毫不犹豫道:“没问题。”

  然后阮秀蹲下身,转头望向红棉袄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后背上。

  李宝瓶一脸不情愿,“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恼火地转头望向陈平安,显然是希望他能够证明自己的确跑得飞快。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对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来回好几趟,你和陈平安都还没有跑到小镇上。”

  李宝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为神仙那么好当啊。”

  陈平安一锤定音,“听阮姐姐的话,快!”

  李宝瓶叹了口气,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后背上,软绵绵舒服得让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陈平安点了点头。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袄小姑娘,突然吓得整个人汗毛倒竖,感觉到耳边有大风呼啸而过。

  她扭头往下一看,怎么屋子变得跟福禄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小?那条溪水则跟绳子一样细了?

  地面上,陈平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阮姑娘背着李宝瓶拔地而起,一闪而逝。

  少年心想原来阮姑娘和宁姑娘一样,都是神仙啊。

  ————

  二郎巷一栋幽静安详的宅子里,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讷少年安安静静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轻声吩咐道:“去拿一杯水来。”

  少年立即站起身,双手端来一杯凉水。

  崔瀺拿过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随意洒向水池,变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头微动,水幕当中,随之出现那辆牛车和马车先后进入小镇的画面,人与物,纤毫毕露。

  崔瀺双手拢袖,整个人显得很闲情逸致,脚尖和脚后跟分别发力,整个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后晃荡。

  全无半点证道契机来临之际,一位练气士该有的紧张焦躁。

  当崔瀺看到红棉袄小姑娘与两坨腮红的同龄人告别,跳下马车,在街道上飞奔,然后那个车夫被两个少年骗去了杏花巷。

  这位大骊国师啧啧道:“之前我还嘲讽宋长镜豢养的谍子是吃屎长大的,没想到我调教出来的谍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长大的。”

  不过崔瀺很快就释然,水幕一直出现李宝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语道:“这里的孩子,本来就聪明,尤其是宋集薪赵繇这拨人,年纪稍大,再就是这个小丫头在内的第二拨,地灵人杰嘛,早慧得很,开窍也快,真是不容小觑。”

  当看到红棉袄小姑娘跑向石拱桥的时候,崔瀺眼眸里的光彩,泛起一阵阵激荡涟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转移视线,不再盯着水幕,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到睁眼后,小女孩已经跑过了石拱桥。

  崔瀺眉头微皱,“是因为大骊皇室的手段过于血腥残忍,所以惹来那根老剑条的天然反感?以至于对我这位大骊扶龙之人,也顺带产生了一些憎恶情绪?可是照理说,这根剑条的真实历史,虽然已经无据可查,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小道传闻,但既然是古剑,那么什么样的厮杀场景没经历过,不至于如此小气吧?”

  水幕景象越来越临近那座铁匠铺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无征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出去的无数水珠,撞击在屋内的墙壁窗户、大梁廊柱后,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

  不过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瞬间炸裂成更加细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从天井处落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崔瀺仰起头嬉笑道:“圣人就是小气,不看就不看,有话好好说嘛,这里毕竟是袁家祖宅,以后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后算账,怎么办?”

  崔瀺自言自语道:“卢氏王朝的遗民刑徒也该到了吧。”

  崔瀺低头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视线后,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轻轻敲击,轻声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

  李槐和董水井带着车夫找到陈平安的时候,后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

  董水井脸色如常,很有大将风度。

  一身灰尘的陈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们找我?”

  那车夫貌不惊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搓着手来到陈平安身前,小声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陈平安摇头沉声道:“就在这里说!”

  车夫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悦神色,但是心里微微放松一些,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该有的心性。

  中年汉子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认识小镇学塾齐先生?”

  草鞋少年没好气道:“小镇谁不认识齐先生,但是齐先生认不认我们,就不好说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坏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陈平安。

  屋子那边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陈的别偷懒啊,赶紧说完,滚回来做事!”

  少年叹了口气,对车夫说道:“有话直说,行不行?”

  汉子双手揉了揉脸颊,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是一名大骊朝廷的死士,负责保护这些孩子去往山崖书院求学,当然,我不否认也有监督他们不被外人拐跑的职责,比如大隋,又比如观湖书院,这些你听不懂也没有关系,你信不信也没有关系。但是我不管你跟齐先生关系如何,也不管你认不认识马瞻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为马先生在送我们去山崖书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马先生在这之前,偶尔跟我闲聊,无意间说起过你两次,一次说他记得很早以前,扫地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个喜欢蹲在学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说齐先生在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之前,说你也是读书种子,只可惜他没办法带你去山崖书院。”

  汉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几个孩子,现在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书院不敢去,小镇的家也没了。要知道齐先生创办的山崖书院,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读书的,我们那座大骊京城百万人,据说这么多年累积下来,也才十几个山崖书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个个都当了大官。”

  李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远处阮秀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转过头去,青衣少女笑着点点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们两个过来,我有话要先问你们。”

  李槐哦了一声,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当汉子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陈平安猛然将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后,他则一步向前,沉声道:“谢谢你跟我打招呼,以后这些学塾孩子,我会替马老先生照顾他们的,以后是去京城找他们父母,还是做什么,我得问过他们的意见。”

  汉子干笑道:“陈平安,这不妥吧,我毕竟比你更能看护他们的安危。”

  陈平安笑道:“没事,我如今有钱,而且认识了县令大人吴鸢,还有礼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会找他们的。当然,是先请我们阮师傅帮忙传话。”

  这名车夫努了努嘴,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发现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杀心已起的车夫顿时汗流浃背,对陈平安笑脸道:“行,既然马老先生都愿意相信你,我当然信得过你的人品,读了,陈平安,如果以后有事情需要我帮忙,就去小镇北边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边头上那栋小宅子。”

  陈平安和和气气笑道:“一言为定。”

  车夫转身离去。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等到那人彻底消失在视野,才对两人说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见李宝瓶。”

  李槐问道:“李宝瓶已经跟你全说了?”

  陈平安点头。

  董水井则问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已经被接过来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仍然是那间暂时空荡荡的铸剑室内,陈平安站着,面对着排排坐在两条长凳上的五个学塾蒙童,按照年纪来分,依次是骑龙巷石春嘉,桃叶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禄街的李宝瓶,小镇最西边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纪最小,跟他们悬殊比较大,其实其余四人各自相差不过几个月。

  陈平安问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经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你们觉得那个自称大骊死士的外乡人,到底想做什么?”

  名贵狐裘早已不见的林守一冷漠道:“连那姓崔的为何要杀马先生,我们都不知道答案,何谈其它?”

  石春嘉紧紧依偎着李宝瓶的肩膀,脸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镇后,尤其是见到相对比较熟悉的陈平安,这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心定了许多,最少不用担心突然就变成马先生死后的那么个凄惨样子,他们帮着挖坑下葬的时候,石春嘉吓得躲在远处,抱头痛哭,从头到尾也没能帮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里去,躲在比她更远的地方,牙齿打架。

  这会儿李槐抱着肚子,哭丧着脸,嘀咕道:“又饿又渴,所谓饥寒交迫,不过如此了。爹娘啊,你们的儿子如今过得好苦啊。”

  李宝瓶扭头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脑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边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饿不饿?”

  董水井平静道:“我可以装着不饿。”

  李槐翻了个白眼。

  李宝瓶灰心丧气,下意识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辫,使劲摇晃了一下,“其实现在什么事情都云里雾里,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说得对,对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们太嫩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确认安全无虞之后,再来谈其它,比如赶紧跟迁去大骊京城的家里人打招呼,报声平安。”

  李宝瓶顺嘴讲出“报声平安”这个说法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对面那个穿草鞋的家伙。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既然想不出别人怎么想,那我们就搞清楚自己怎么想的。”

  看到对面五人没有异议后,陈平安问道:“你们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骊京城,去找你们爹娘长辈?还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带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儿享福了,我去个屁的京城,就我舅他们家那脾气,真有钱了,只会更欺负我啊,以前是当贼看,以后还不得当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李槐的容身之处啊?”

  李宝瓶绕过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顿时没了脾气。

  董水井想了想,闷闷道:“我想念书,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镇,不读书就不读书,帮他们下地干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连他们大骊的官话也不会说,我又不是李宝瓶,学什么都快的人。再说了我爷爷死的时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学塾里,说以后当不成读书人,就别去给他上坟,他不认我这个孙子了。要是小镇这边学塾继续办下去,我就留在镇上。”

  石春嘉红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长凳最左边的林守一皱眉道:“哪里安全,我去哪儿。”

  李宝瓶双臂环胸,眼神熠熠,神采飞扬,大声道:“我要去山崖书院!去齐先生读书的地方!”

  李宝瓶站起身,站在陈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间,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别说大骊,整个东宝瓶洲,就属齐先生的山崖书院最有名气,你爷爷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镇读书,而不去山崖书院,我估计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当然,怕死你别去,在这里读书,熬个十来年,也能算个半吊子读书人,总比死在去求学的路上好。”

  董水井给李宝瓶这番话憋得满脸涨红。

  李宝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吗?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这种出生在福禄街的有钱人孩子吗?你到了山崖书院之后,谁敢看不起你?当然,齐先生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你林守一愿意留在这里,我才懒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宝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来。

  李宝瓶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纳闷道:“李宝瓶,你咋不说我呢?”

  李宝瓶答道:“不想跟你说话。”

  李槐呆了呆,之后默默仰起头,满脸悲愤。

  陈平安不去看其余四人,只是看向红棉袄小姑娘一人,问道:“确定要去山崖书院?”

  李宝瓶点头道:“齐先生说过,我们山崖书院的藏书之精,冠绝一洲!齐先生还说了,我所有的问题,哪怕他无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从那里的书本上,找到答案!”

  我们山崖书院。

  显而易见,小姑娘早就把自己当做那座书院的学生弟子了。

  陈平安最后问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气势微微下降些许,“一个人,就有点怕。”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好的。”

  李宝瓶一脸茫然,“嗯?”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书院。”

  李宝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红,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棉袄小姑娘,如果不是因为身边坐着四个胆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声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实在家门外她已经偷偷哭过了,所以飞奔进家门后才能那么骄傲。

  陈平安对李宝瓶招招手,在李宝瓶走到自己身前后,他对长凳上其余四人说道:“你们四个在这里等会儿,我和李宝瓶去找人,说点事情,跟你们也会有关系。所以别急着走。”

  然后陈平安牵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铸剑室外边。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我说过,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宝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可是那会儿你也说过啊,万一做不到的话,可以打声招呼。”

  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齐先生已经不在了。我打招呼,他听不到。”

  ————

  大约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经带着红棉袄小姑娘走远,兵家圣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没回过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张竹椅,心乱如麻。

  少年让阮邛帮忙买下五座山头,但是他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如果回不来了,就把五座山头里的四座,落魄山,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分别送给刘羡阳,顾粲,宁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给自己三百年。

  小镇上压岁和草头两间相邻的铺子,可以请阮师傅雇人帮忙看管,如果经营不善,有天店门关闭也无所谓。不过他会留下那百来颗普通蛇胆石,让阮师傅在那边帮着卖,赚来的银子,用来维持店铺的运转。两间铺子虽然不用考虑盈利挣钱,但是少年希望铺子里每个伙计,都能被告知这里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户姓陈的人家,是他们家开的。

  再就是阮师傅必须将四个学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骊京城。

  作为报酬,少年把半块斩龙台,以及买山买铺子之后剩余的全部金精铜钱,交给阮师傅。

  阮邛没有拒绝。

  不过阮邛说只能保证把他和李宝瓶送到大骊南端边境,出境之后,生死富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平安点头答应。

  暮色里,陈平安安置好五个孩子后,独自走向小镇。

  走过石拱桥,走入小镇,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临,少年神色平静,点燃一盏灯火。

  少年对着灯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节的守岁一般。

  灯火摇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坚忍的眼神。

  ————

  石拱桥上,有人笑问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前辈,如何?”

  有人回答:“可。”

  ————

  当陈平安“醒来”,发现自己第四次见到了那人,悬停于空中,雪白衣袖无风飘曳。

  那人脚尖轻轻落地,走向陈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却丝毫不给人臃肿感觉。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对于少年而言,只能说她生得极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点点。

  她站在少年身前,终于停下脚步,她低头弯腰,凝视着少年的那双干净眼眸,嗓音轻柔开口道:“我已经等了八千年了。陈平安,虽然你的修行天赋,远远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没有关系。”

  她又低头凑近了几分,几乎就要额头碰到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我想请你帮我跟外边的四座天下,说一句话,可以吗?”

  陈平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高大女子蓦然一笑。

  她突然单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头,就能与身材消瘦的陈平安对视。

  “好,从今天起,陈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了。”

  陈平安一脸呆滞。

  满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极长的眼眸,嘴角带着笑意,她单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飞扬,那双眼眸里仿佛放着万里山河风光,她沉声道:“陈平安,请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吗?”

  她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竖起在少年身前。

  陈平安也伸出一只手掌,轻轻合掌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缓缓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少年跟着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摧城,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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