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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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二章 花实

  火神庙这边来了个笑嘻嘻的老秀才,站在花棚台阶底部,说是让封姨帮着打听打听皇宫里边的消息,免得自己那位性情淳朴、与人为善又不谙阴谋的关门弟子,给某些仗着年长几岁就倚老卖老的家伙给欺负了,万一被老不死侥幸蒙混过关了,还不念好,他这个当先生的,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老秀才正眼都不看一下老车夫,只顾着与封姨套近乎,见面就作揖,作揖之后,也不去老车夫那边的石桌坐着,扯了一通好似刚从酸菜缸里拎出来的文字,什么有花月美人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人间若无醇酒,则良辰美景皆虚设……

  封姨受不了这股子酸味,只得给老秀才抛过去一坛百花酿,当是堵嘴之物,坐在花棚底部的石磴那边,老秀才好像这才瞧见了那个老车夫,赶紧直腰抬起屁股,哎呦喂一声,捧着酒坛去石桌那边殷勤含蓄一番,嘀嘀咕咕,为老前辈打抱不平了几句,怎的只剩下半坛子酒水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难得见上一面,怎么都得不醉不归的,等到封姨拗不过老秀才的旁敲侧击,又给老车夫丢去一坛,结果老秀才就那么死死盯着后者与桌上酒水,视线一上一下,飘忽不定,后者立即心领神会,默默将刚到手的那坛百花酿,推给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圣。

  然后老秀才就那么坐在桌旁,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干炒黄豆,抖落在桌上,借着封姨的一门本命神通,凭借天地间的清风,侧耳聆听皇宫那场酒局的对话。

  大概文庙诸多陪祀圣贤、祭酒山长,只有这个老秀才,做得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还理直气壮。

  老车夫坐得浑身不得劲儿,就想要告辞离去。

  不曾想老秀才斜眼望来,往嘴里丢入几颗炒黄豆,“不给面儿是吧?我让你走了吗?”

  老车夫苦笑道:“文圣说笑了。”

  老秀才嗤笑道:“说笑?需要说吗,我在你们几个眼里,本身不就是个笑话,还需要说?”

  老车夫心中震惊不已,一时间竟有些惴惴不安。

  老秀才今天莫不是要口含天宪,代替文庙秋后算账来了?

  老秀才冷笑道:“我看前辈你倒是个惯会说笑的。怎么,前辈是瞧不起文庙的四把手,觉得没资格与你平起平坐?”

  老车夫再迟钝也知晓轻重利害了,心知不妙,立即以心声与封姨说道:“来者不善,不像是文圣以往作风,等会儿如果文圣撒泼耍无赖,或是打定主意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你帮忙担待着点,至少在文庙和真武山那边,记得有一说一。”

  关于自身的荣辱得失,老秀才这辈子从没有在乎过,哪怕是神像在文庙地位一降再降、直到被搬出文庙甚至是被当街打砸,浩然天下禁绝其学问,囚禁于功德林,老秀才从没有为自己辩解、喊冤半句话一个字。一个得了“圣”字后缀的读书人,混到这个份上,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绝无仅有,万年以来独一份。

  封姨以心声答道:“尽量吧,只能保证帮忙就帮,帮不了你也别怨我,我这会儿也担心是否引火烧身。”

  今天的文圣,如老车夫所说,确实极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架势,摆明了是要与陆尾几个兴师问罪。

  封姨也能理解,齐静春和陈平安,老秀才一前一后的两个最小弟子,都曾在骊珠洞天被几个老古董“倚老卖老”过。

  何况如今老秀才置身于大骊京城,更是首徒崔瀺耗费百年心血的“修道之地”,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太欺负那些看上去脾气顶好的老实人。

  老秀才说道:“一些个尘封已久的老黄历,封姨今儿借机给陈平安补上。”

  封姨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

  所以皇宫那边与陆尾、南簪勾心斗角的陈平安,又“平白无故”多出些先手优势。

  老车夫见那文圣,一会儿意态萧索似野僧,一会儿眯眼抚须会心而笑,一个自顾自点头,好像偷听到了搔痒处的奇思妙语。

  最后老秀才又让封姨将那个陆尾请来火神庙叙旧。

  加上封姨,陆尾,老车夫,三个骊珠洞天的故友,再次重逢于一座大骊京城火神庙。

  老秀才瞥了眼那个从大骊皇宫赶来此地的陆氏老祖,将一坛百花酿收入袖中,抓起桌上最后一点炒黄豆,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缓缓起身,对那个老车夫说了一番盖棺定论的言语,“以后你别想着从真武山那边出入了,不然只要被我知道一次,我也不找你的麻烦,我只找真武山说理去。”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说的,就是文庙说的。真武山那边如果有异议,就去文庙告状,我在门口等着。”

  老车夫如释重负,还好,文圣没有太过欺负人,以后自己大不了从风雪庙那边出入人间。

  老秀才看着那个刚刚跌境的陆尾,“回了中土神洲,你帮我跟陆升打声招呼,以后去占星台的时候,别走夜路,别说我在文庙那边有啥靠山啊,对付一个陆升,犯不着,不至于。”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天空,“老子在天上都有人。”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

  我跟白也是好兄弟,于老儿又与白也是一场过命的交情,那么我就跟于老儿是挚友了。

  至圣先师为何亲自为于玄合道一事开路?

  当然是符箓于玄无愧“符箓”二字,当初跨洲驰援白也,于玄老儿舍得一身道法、百万符箓不要,也要掺和那场乱战。

  同时文庙对中土陆氏是不满的,只是有些事情,陆氏做得既含糊又巧妙,处处在规矩内,文庙的责罚,也不好太过明显。

  天有于玄,陆氏在地,这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

  老秀才的威胁,听上去很撒泼很无赖,像是开了个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是陆尾一点都笑不出来。

  一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教不出齐静春和左右这样的学生。

  一个只会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教不出崔瀺、陈平安这种人。

  一个学问不够的儒家圣贤,不会在名声不显时,就让刘十六主动投入门下。

  更不会有白也、白泽这样的朋友。

  老秀才越说越气,气得双手叉腰,对那两位破口大骂。

  “好好跟你们讲理的时候,偏偏不听,非要作妖。”

  “非要摁住你们脑袋的时候,才愿意听道理,说人话。”

  “我那关门弟子也就是脾气好,不然换成我……算了,我本事太低,面子太小,今儿就不撂狠话了,不然白白给你们看笑话。”

  老秀才转头望向坐在花棚石磴上的封姨。

  封姨满脸幽怨,拍了拍心口,怯生生道:“呦,轮到骂我了?文圣随便骂,我都受着。”

  老秀才有些难为情,搓手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了,来壶酒润润嗓子呗。”

  封姨笑道:“文圣还是直接骂人更爽利些。”

  酒水好喝却难骗。

  已无半点心气的陆尾,只是与文圣打了个道门稽首,便默然离去,就此远游中土神洲,重返陆氏家族。

  这位陆氏老祖,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再踏足宝瓶洲了,是非之地,苦手太多,先是齐静春,又有陈平安。

  老秀才喝了个微醺,散步走出火神庙,到了祠庙门口那边,突然停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那位凡俗夫子的老妪,既是火神庙的门房,也是庙祝。

  老妪身形佝偻,轻声笑道:“文圣收了个好弟子,温良恭俭,待人有礼数,出门在外,眼中可见满大街的圣人,人人身上皆有佛性,虽然出身贫寒,却有大智慧,有悲悯心。”

  老秀才满脸喜悦,笑得合不拢嘴,却仍是摆摆手,“哪里哪里,没有前辈说得那么好,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以后会更好。”

  眼前“老妪”,只是一副寄居的皮囊,宛如一座俗世的客栈,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有点曲折复杂了。有点类似陈清流、郑居中这对师徒之于那个骑龙巷的目盲老道士。她其中一个相对浅显的身份,是那骊珠洞天的扶龙士老祖之一,也是昔年某位龙女的教习嬷嬷,更早一些,她还算是文庙的自家人,三千年之前的养龙士正统主脉,身份正是儒家礼官之一。

  所以当初陆沉在小镇摆摊,被刘羡阳掀翻了算命摊子,是有一条潜在脉络因果线的。

  整个宝瓶洲,龙气最盛之地,之前是骊珠洞天,如今当然是大骊京城了。

  老妪一本正色道:“下下人有上上智。”

  老秀才收敛笑意,沉默片刻,轻轻点头,“前辈比封姨的眼光更好几分。”

  老妪摇头道:“要说眼光,我们皆不如齐静春远矣。”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揪须唏嘘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言下之意,是当年陆沉乘舟出海,依旧未能寻见一处心安之所,最终为了追求心中大道,离乡去往青冥天下,成为道祖三弟子,无波是古井,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虽说显得违心且无情,其实并不曾违背心中大道。

  老妪笑了笑,“陆沉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既是为他的大师兄护道一程,又是压胜齐静春的最后一记无理手,明明是仇人,文圣为何还要为此人辩解什么?”

  老秀才摇头说道:“一码归一码,恩怨分明大丈夫。”

  花棚那边。

  老车夫晃着只剩下小半酒水的酒坛,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封姨笑道:“这就叫报应不爽,站好挨揍就是了,何必学娘们娇弱状。”

  老车夫无奈道:“是谁说的,跟谁不对付,都不要跟老秀才和郑居中,火龙真人这三人结仇。”

  一个吵架太厉害,一个脑子太好,一个山上朋友太多。

  在老车夫悻悻然离开火神庙后,老妪步履蹒跚,来到花棚这边。

  封姨啧啧说道:“太久没有切身领教一位文庙圣人的不怒自威了,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后世各司的新晋补缺神灵也好,山上的谱牒修士与山泽野修也罢,至多与书院山长有些交集,其实对于文庙的陪祀圣贤,是不太了解的,在三千年之前,以及与八千年之前,存在着两道界线明显的分水岭,那些陪祀圣贤的形象,在世人心中越来越淡化,甚至是淡忘了。

  老妪捋了捋鬓角发丝,笑着点头。

  封姨喝着酒,自言自语道:“为月忧云,为书忧蠹虫,为学问忧薪火,为百花忧风雨,为世道坎坷忧不平,为才子佳人忧命薄,为圣贤豪杰忧饮者寂寞,真是第一等菩萨心肠。”

  老妪呢喃道:“花实互为因果。”

  ————

  少年跳下马车,走向小巷,捧着一对粉彩花鸟书画筒,卷轴不下二十支。

  刘袈笑骂道:“你小子搬家呢?”

  小赵的字画,啥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还是说自己的破例赏脸讨要字画,把小赵给受宠若惊到了这个份上?

  赵端明到了小巷那边,进入白玉道场,将两支书画筒往地上那么一杵,然后小声说道:“师父,好像我爷爷,早就晓得是谁要字画了。”

  刘袈提起一支卷轴,笑呵呵道:“也正常,你爷爷打小就猴精猴精的,瘦得就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见人就滴溜溜转,你小子亏得不像他,不然我绝不会收你当徒弟。”

  真不知道当年那么个见着个腚儿大就挪不开眼的少年郎,怎么就成了享誉朝野的大官,一字千金,连山上神仙都要求字。

  修道之人,就这点好,见过很多山下老人的“少年”。

  刘袈解开卷轴上边的金黄丝绳,手腕一抖画卷,在空中摊开来,上书两排笔墨饱满、酣畅淋漓的大字,“形单影只不自怜,独挡四面舍我谁。”

  刘袈笑骂道:“好个小赵,字跟马屁功夫一样,老当益壮。”

  赵端明埋怨道:“师父,差不多点啊,好歹是我爷爷,你总这么小赵小赵的,让我难做人。装聋做哑,不孝顺,反驳吧,还是不孝顺。”

  刘袈笑了笑,突然问道:“该不会是些请人捉刀的赝品吧?”

  赵端明伸长脖子一瞧,“师父,你什么眼神啊,上边的墨迹都还没彻底干,还有不是得意之作绝不钤印的那方花押,能作假?”

  “再说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最紧着脸皮了,即便年轻那会儿缺钱,爷爷至多也就是仿画作假,挣点买书钱。”

  刘袈转头问道:“苦哈哈的,拉着一张脸做什么。”

  少年蹲在地上,“爷爷说了,让你送他两方亲手篆刻的印章,分别落款‘剑仙’和‘国手’,要是不给,他就亲自来这边堵门讨债。”

  老修士瞪眼道:“小赵是不是出门没看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一个风吹就倒的老家伙,还敢来这边堵门?”

  赵端明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师父。

  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师父。

  刘袈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咳嗽几声,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好说好说,师父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金石名家,只是轻易不显露这手绝活。”

  他娘的,这些个当官的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说话做事最喜欢拐弯抹角。

  刘袈又打开一幅字,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哪怕老修士是个书法一道的门外汉,也觉得这幅字帖,开卷就大不俗气。

  很简单,是极其罕见的一字一行!

  故而一幅字全部摊开之后,竟然长卷达三丈!

  以“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见一青衣,拨棹孤舟,翩然渡江,人耶神耶,鬼也仙也”一语开篇。

  以“秉烛夜归”四字收官。

  字如长枪大戟,气势逼人。

  赵端明愣了半天,怔怔道:“爷爷怎么把这幅字画也送人了。”

  爷爷不止一次说过,这幅字,将来是要跟着进棺材当枕头的。

  爷爷是典型的文弱书生,听说小时候就体弱多病,在三十岁的时候,在户部当官,曾经与崔国师意见不合,觉得大骊边军简直就是穷兵黩武,结果被贬至寒苦边关,流寓山水险峻的戎州六年之久,曾经的户部清吏司郎中,只能跑去那边境当个下县的县令,而且爷爷那会儿在出京之时,就没想过能够活着回京。

  赵端明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一事,说你奶奶性情刚强,一辈子没在外人跟前哭过,只有这一次,真是哭惨了。

  等到爷爷回京之时,没什么万民伞,在地方上也没什么好官声,一篇诗文都没留下,好像除了个包裹,身上多余之物,就只有这幅字。

  每次在书桌上缓缓摊开画卷,这位天水赵氏的家主,都会拿上一壶酒。

  从壮年岁数的一口酒看一字,到迟暮时的一口酒看数字,直到如今的,老人只喝半壶酒,就能看完一整幅字。

  而那字帖开篇的元嘉六年。

  刚好是大骊边军打赢与卢氏骑军那场边境苦战的年份。

  被一个书生意气的户部文官,骂作穷兵黩武的大骊铁骑,正是在这一年,将那不可一世的卢氏十二万精锐骑军,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按在地上揍,杀敌无数,大骊边军第一次杀到了卢氏国境之内,数百年未有的边关大捷!

  用大骊官场的说法,稍微讲究一点,杀得昔年所向披靡的卢氏铁骑,“马背之上无一人”!

  从那之后,宝瓶洲的北方山河,再无卢氏铁骑,唯有大骊铁骑。

  刘袈动作轻缓收起这幅字帖,转头与少年说道:“跟你爷爷说一声,那两方印章,包在我身上。”

  地支一脉修士的韩昼锦,秘密离开京城,她来到京畿之地,一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寺庙。

  她站在门口,见到了一个在寮房抄经的年轻人,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以蝇头小楷抄写一篇佛经。

  那人瞧着就只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

  但是韩昼锦却紧张万分,甚至手心都是汗水。

  紫照晏氏的当代家主,是光禄寺卿晏永丰,相对于一个顶着上柱国姓氏头衔的,官当得不大不小,关键还是个小九卿的清水衙门,但是晏氏真正的话事人,却是个谁都不敢小觑的人物。

  就是韩昼锦眼中这个驻颜有术的修道之人,晏皎然。

  晏皎然精通草书,但是却喜欢在这里以小楷抄经,好像每次入京,闲暇之余,都会来这边抄经。

  这已经是韩昼锦第三次在此见此人了。

  抄完一句后,晏皎然转头笑道:“进来坐,愣着做什么。”

  晏皎然低下头,轻声道:“韩姑娘,稍等片刻,还差百余字。”

  韩昼锦轻轻关上房门,然后就站在门口那边。

  在遇到那个陈先生之前,韩昼锦只怕眼前人。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摩挲纸张的簌簌声。

  晏皎然抄写完一篇佛经后,轻轻搁笔,转头望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子,笑道:“倒是坐啊。”

  韩昼锦赶紧向前几步,搬了张椅子落座。

  晏皎然伸手按住桌上一部随身携带的珍稀字帖,“以前听崔国师说,书法一途,是最不入流的小道,比画还不如。劝我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心思和精力,后来约莫是见我死不悔改,可能也是觉得我有几分天赋?一次议事结束,就随口指点了几句,还丢给我这本草书字帖。”

  韩昼锦一字不漏听着。

  只是她都不知道记这些有什么用。

  晏皎然突然问道:“在客栈那边,你们九个,好像吃了不小苦头?”

  韩昼锦刚要详细述说那几次厮杀的过程。

  晏皎然摆手道:“不用细说什么,你只需要说说看,那位隐官大人是怎么指点你的,比如他有没有说及那座桐柏福地遗迹,还有你身边那位剑仙扈从?”

  韩昼锦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一道来。

  尚缺一人未能补全地支的九个,可能除了少年苟存之外,各有背景来历,国师当年就不曾禁绝他们与外界的往来。

  “万毫齐力,八面出锋,气脉通畅,法度森严。”

  不料晏皎然轻轻拍了拍那本法帖,又开始转移话题,说道:“侧锋入纸,中锋行笔。草书潦草,学问精髓,却在‘端正’二字,才有那蔚为大观的气象,韩姑娘,你说怪不怪?”

  韩昼锦终究不是什么笨人,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立即点头道:“陈先生行事极有分寸,看似天马行空,其实稍加用心,就发现有章法可循,处处在规矩之内。”

  晏皎然微笑不语。

  韩昼锦屏气凝神,端坐一旁。

  晏皎然笑道:“韩姑娘不用这么拘谨。”

  韩昼锦点点头。

  但是她的那份拘谨,半点没有减少。

  晏皎然。

  负责调配所有大骊铁骑的随军修士,既记录战功,又负责赏罚,故而在随军修士一事上,大骊兵、刑礼三部,都未必能够真正插手。

  晏皎然就像一个大骊王朝的影子,只存在于夜幕中。

  公认是国师崔瀺的绝对心腹之一。

  这个隐晦说法,韩昼锦自然无法验证真伪。

  但是韩昼锦可以无比确定一个事实,晏皎然早年曾经跟宋长镜大打出手!

  除此之外,韩昼锦还清楚一桩密事,晏皎然与神诰宗大天君祁真,是年龄悬殊的忘年交,更是莫逆之交。

  所以晏氏才能抢先一步,将她从大骊粘杆郎手中抢走,从清潭福地带回晏氏家族。

  “陈平安说的那个朋友,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太徽剑宗的刘景龙。至于他让你去火神庙找封姨,你就大大方方去询问阵法中枢所在,好好珍惜这两份山上仙缘。”

  晏皎然站起身,“走,正好到了吃饭的点,我请韩姑娘吃一碗素面。”

  晏皎然起身带着韩昼锦走出寮房,到了隔壁房间,里边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长凳。

  因为是这里的大香客,晏皎然不用去素斋馆那边,直接让一名现出身形的贴身扈从,去跟寺庙僧人要了两份素面。

  晏皎然没有坐在对门的主位,朝韩昼锦伸手虚按,笑道:“之所以喜欢来这边,一半是馋一半禅。”

  很快有一个脚步沉稳的小沙弥,端来两碗素面。

  韩昼锦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那碗面,色香俱全。

  香菇,芦芽,青葱,油豆腐,醋萝卜,还有几种喊不出名字的酸辣菜。

  再加上那份浇头,看得韩昼锦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都突然有了下筷子的胃口。

  各吃各的。

  晏皎然卷起一筷子素面,细嚼慢咽后,夹了一粒素菜放入嘴中,没来由说道:“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偷偷去过倒悬山。”

  韩昼锦刚要停下筷子,晏皎然笑道:“让你不要太拘谨,不是我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最嫌弃麻烦,得经常提醒你一些废话,你烦不烦无所谓,但是你真的烦到我了。”

  韩昼锦一言不发,只是卷起一大筷子面条,低头吃了起来。

  “比较惨,乘坐老龙城那条山海龟去往倒悬山,那是我第一次跨洲远游,也是唯一一次。一路上,我都在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

  不然到了倒悬山,就会被当作是个乡巴佬,想要往外掏钱都难,那会儿我们宝瓶洲很不受待见的,而咱们大骊,更是被视为北边的蛮夷,那种难受,不大不小,无处不在,让我这么一个被崔国师说成是有强迫症的人,是怎么个浑身不自在,可想而知。”

  “韩姑娘你年纪轻,所以可能无法理解这个说法,当然以后就更无法理解了,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你猜猜看,等我过了倒悬山,走到了剑气长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韩昼锦只得摇摇头。

  这怎么猜。

  晏皎然笑了笑。

  可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

  “是那个剑修如云的剑气长城,剑仙竟然只有一人姓晏。”

  “他叫晏溟。”

  “还是个顶会做买卖的豪杰。”

  说到这里,晏皎然用筷子卷了卷素面,自顾自点头。

  一国真正龙脉所在,是什么?

  是马蹄,是白银。

  何谓国力鼎盛,最直观的,就是沙场上马蹄声的震耳欲聋。

  还有账房打算盘的声响,能与学塾书声遥遥唱和。

  “所以我到了剑气长城,第一件事,就去晏家大门口,自报名号,说自己也姓晏,来自宝瓶洲。”

  晏皎然伸出一根拇指,擦了擦嘴角,一个没忍住,笑得合不拢嘴,“结果那个老门房都没去通报,直接打赏了一个字给我。韩姑娘?”

  韩昼锦抬起头,硬着头皮说道:“是那个‘滚’字?”

  晏皎然继续说道:“我那会儿年轻嘛,脾气大,就想跟那个老东西干一架,不曾想那个走路都快不稳的老门房,竟然是个金丹剑仙。”

  晏皎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把飞剑,就停在这里,让我汗毛倒竖。”

  “嗯,尿裤子倒不至于。虽说当时年纪轻,境界不高,可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但是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让我直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不是说差点被人宰掉,难以释怀,而是那种无力感,太让人憋屈了,对方怎么那么强大,自己怎么那么孱弱,并且愚蠢。”

  “我看你们九个,好像比我还蠢。”

  “呵呵,从一洲山河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空有境界修为和天材地宝,心性如此不堪大用。”

  “之前我还奇怪为何最擅长雕琢人心的国师大人,把你们晾在那边,由着你们坐井观天,一个个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如此,国师果然是早有打算的。”

  晏皎然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跑题了,眯眼而笑,“听说那位晏剑仙,在那场战事收官之前,他都在倒悬山春幡斋的一处账房打算盘。”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是多想要去见一见那个年轻隐官,亲口问问他,那位断了双臂依旧去城头的晏剑仙,到底剑术如何,杀妖又如何。”

  “只是为了避嫌,见不成,问不得。所以这趟喊你来,还有这么个小事,需要你帮忙问问看。”

  浩然天下的游历修士,面对剑气长城的剑修,

  后来宝瓶洲的各国边军,面对大骊铁骑。

  可能与早年晏皎然面对那个门房剑修,都是一样的感受。

  晏皎然很快就会与巡狩使曹枰一起,去往蛮荒天下。

  寺庙建在山脚,韩昼锦离去后,晏皎然斜靠房门,望向高处的青山。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莫疑道人空坐禅,豪杰收剑便神仙。

  鄱阳马氏家主,马沅生得膀大粗圆,满脸横肉,但是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精通术算,而且与人言语,永远细声细气。

  马沅还没到五十岁,对于一名位列中枢的京官来说,可以说是官场上的正值壮年。

  不过马沅既不是沙场武夫,也不是修道之人,如今却是管着整个大骊钱袋子的人。

  论大骊官场爬升之快,就数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当然也是挨骂最多的那个。

  因为如今的马沅,已经贵为户部尚书。

  一国计相。

  今天,一拨位高权重的户部清吏司主官,被尚书大人喊到屋内,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除了那个关翳然是例外。

  也就是现在人多,只要关起门来,这家伙聊完了公务,都敢与尚书大人勾肩搭背的。

  衙门当差,不敢喝酒,喝茶总归是没人拦着的,关翳然到了这边,聊完事情,就会四处搜刮茶叶。

  谁让马沅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呢。

  谁让马沅在京为官时的历年京察,在外当官时的朝廷大计,马沅都是毫无悬念的次次甲等。

  问题在每三年一次的于京察大计,从来都是吏部关老尚书的一亩三分地,即便还有其它衙门的辅官协同,而且官帽子都不小,但关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大权独揽。

  马沅将那些户部郎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个个骂过去,谁都跑不掉。

  将那些郎官当孙子训完之后,马沅单独留下了关翳然,看着那个年纪也不小了的下属,马沅百感交集,没来由想起了眼前这个家伙的太爷爷。

  “马沅,从三品了。好消息呢,是你小子升官了,坏消息呢,是以后你的考评,就得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了。”

  “不过你放心,陛下和国师那边,我都还算能够说上几句话。”

  在马沅从吏部一步步升任侍郎的那几年,确实有点难熬。

  不是当官有多难,而是做人难啊。

  一位吏部天官在官场上毫不掩饰的保驾护航,让一位上柱国子弟承受了不少闲言蜚语。

  在吏部的三年七迁,哪怕马沅是鄱阳马氏出身,谁不眼红?

  后来平调到了户部,有次马沅与一大拨官员在尚书屋内议事,气得他一拍桌子,蹦出一句脍炙人口的官场名言。

  “他娘的,老子承认自己是关老爷子的私生子,行了吧?!”

  第二天朝会结束后,关老爷子专门喊住那个健步如飞的马沅,语重心长道:“马沅,以后这种话别瞎说,昨天的御书房议事,陛下和国师都有所耳闻了,国师还专门提了一嘴,陛下当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对劲啊。”

  马沅点点头。

  自己确实犯了官场忌讳。

  不曾想关老爷子一巴掌打在马沅后脑勺上,“亏得国师帮忙说了句公道话,说我生不出你这种歪瓜裂枣的崽儿。”

  玩笑归玩笑。

  马沅其实很清楚自己为何能够在官场青云直上。

  因为自己精通术算,对数字有一种天生的敏锐。

  在马沅还是以新科进士在户部当差行走的时候,国师崔瀺私底下,曾经送给马沅一大摞的术算典籍,还有额外一张纸,纸上写了十道术算难题,以及十道类似科举策题。

  马沅问道:“翳然,你觉得大骊还需要一位新国师吗?”

  关翳然一阵头大,“马叔叔,这种问题,问我一个冷板凳芝麻官做什么,你得问皇帝陛下去。”

  也不喊什么尚书大人了,可以问答这个问题的,就只能是一对异姓叔侄了。

  马沅板起脸教训道:“放你个屁,六部衙门,大小九卿,就属我们户部板凳最不冷。”

  关翳然又开始翻箱倒柜,如今尚书大人的茶叶藏得是越来越隐蔽了,一边找一边随口道:“谁官帽子大,嗓门就大。”

  不愧是“马尚书的私生子”,才敢如此言行无忌。

  马沅揉了揉脸颊,小王八蛋真是欠揍。

  尚书大人背靠着椅子,桌上的案牍公文,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所有书籍折子,连个褶皱都没有的。

  未必是大骊官场的文武官员,人人天生都想当个好官,都可以当个能臣干吏。

  只是当庙堂有个人,年复一年,就那么冷眼看着所有人,而且谁都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就由不得我们不当个好官了。

  但是那个人,私底下却对马沅说,哪天他不在官场了,你们还能如此,才是真正正确的事功学问。

  天下有两三知己,可以不恨。

  马沅不敢说国师是自己的知己,更不敢以国师崔瀺的知己自居。

  生平有一极快意事,不枉此生。

  我马沅身为一国计相,为大骊朝廷略尽绵薄之力,让所向披靡的大骊铁骑,战事不曾兵饷短缺一两银子,战后不曾克扣抚恤一两银子。

  那么我马沅不牛气,谁算?

  想到这里,尚书大人就觉得那个兔崽子的翻箱倒柜,也突然变得顺眼几分了。

  马沅瞥了眼桌上的一方抄手砚,说道:“砚无铭文,美中不足。”

  “就当是美玉不琢好了。”

  终于给关翳然找出了一只锡制茶叶罐,刻有诗文,落款“石某”,出自大家之手,比罐内的茶叶更金贵。

  马沅默不作声。

  关翳然将那锡罐收入袖中,一拍脑袋,说有份公文急需处理,脚步匆匆就往门外走。

  马沅突然说道:“翳然,虽说择友是人生第一要务,但是还需要保持好一个分寸,远近得当,才能进退得体。”

  关翳然刚刚跨过门槛,转头灿烂而笑,“晓得了,尚书大人。”

  马沅伸出手,“拿来。”

  关翳然装傻道:“什么?”

  与户部衙署当邻居的鸿胪寺,一位老人喊来了荀趣。

  荀趣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小序班,照理说,跟鸿胪寺卿大人的官阶,差了十万八千里。

  鸿胪寺作为大骊朝廷小九卿之一的衙门,本来按照六部衙门的调侃,就只是个放闷屁的地儿,只是如今随着大骊朝廷的蒸蒸日上,与别洲往来日渐频繁,鸿胪寺的地位就水涨船高,本来大骊的年轻官员,若是被调来鸿胪寺任职,都会视为一种贬谪,在官场极难有出头之日了,如今则不然。

  寺卿大人神色和蔼,笑问道:“荀趣,各部司的邸报准备得如何了?”

  荀趣恭敬答道:“除了兵部那边依旧不愿松口,其余诸署都很好说话,比上次还要多出六份邸报。”

  寺卿大人笑呵呵道:“六棵墙头草,随风倒。”

  荀趣只当没听见老人的牢骚话。

  这位鸿胪寺卿大人,名为长孙茂,京城本土士族出身,也就是那个曾经在正月里自己门口苦等关翳然不至、就大骂年轻人不懂做人的官场老人,不过无论是岁数,还是官场资历,还有官帽子,长孙茂都比吏部关老爷子低一个“辈分”。

  自诩当了十年的神童,二十年的才子,三十年的名臣,等到哪天告老还乡,还要多活几年,争取再当个三十来年的神仙,到时候便可谓是半生富贵老清闲的两全之人矣。

  鸿胪寺是大骊朝廷从无更换地址的老衙门之一,所以显得格外占地广袤,菖蒲河的上游就在这边流过,所以衙门里边小桥流水,风景优美。在最近百年之内,鸿胪寺的历任寺卿大人,功绩之一,就是一个个顶住压力,绝不搬迁,绝不让贤。

  长孙茂轻轻揉着手腕,带着年轻序班一起散步在河上桥道,河边松柏常绿,黛色参天,老人走在桥上,脚步缓慢,望向那些与大骊鸿胪寺差不多同龄的古木,忍不住感慨道:“人之生也直,此物自长年,去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

  老人跺了跺脚,笑道:“在你们这拨年轻人进入鸿胪寺之前,可不知道在这儿当官的窝囊憋屈,最早的宗主国卢氏王朝、还有大隋官员出使大骊,他们在这儿说话,甭管官帽子大小,嗓门都会拔高几分,仿佛生怕我们大骊宋氏的鸿胪寺官员,个个是聋子。你说气不气人?”

  “崔国师在京城所有衙门里边,就数对鸿胪寺最冷落,来这边做客的次数,屈指可数,屈指可数啊。上一次崔国师踏足此地,还是那元嘉五年的冬末了。所以鸿胪寺的老人,每每被别部衙门拿此事说事,确实都心虚,有点抬不起头。那年冬末,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郎官,就可以领衔出使大骊京城,当时我作为新上任的鸿胪寺卿,陪同他们游览至此,听见了一句话,把我给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差点没卷袖子跟他们干一架……”

  老人拍了拍桥栏杆,“如果没有记错,就是在这附近了。”

  老人抬起手,高高举起,高过头顶,“那会儿的卢氏官员,是这么看我们的,是这么跟我们说话的。”

  “边关的马蹄声不响亮,我们鸿胪寺官员说话嗓门再大也没用。”

  “只要沙场马蹄如雷,你哪怕一个字都不说,就没谁敢胡说八道了。”

  老人收起手,指了指荀趣,“你们这些大骊官场的年轻人,尤其是如今在我们鸿胪寺当差的官员,很幸运啊,所以你们更要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还要居安思危,要再接再厉。”

  老人双手负后,自嘲笑道:“我那次算是憋出内伤了,一气之下就打算辞官,觉得有我没我,反正都没卵用。”

  “在我给朝廷递交辞呈的那天,国师就出人意料地来到鸿胪寺了,我当时毕竟还算是这儿官最大的,就来这边见国师大人,我一肚子怨气,故意一个屁都不放,国师大人也没说什么,不劝,不骂,不生气,跟后来外界传闻得什么国师与我一番坦诚相见,指点江山,没半颗铜钱关系。其实国师就只是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只在国力强盛时,当官才算有滋有味,那么一国孱弱时,谁来当官?”

  老人没来由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可惜不是冬末,尚未大雪。

  元嘉五年末的那场相逢,正值大雪隆冬,道路上积雪深重,压得那些松柏都时有断枝声,时不时劈啪作响。

  那年国师在离开鸿胪寺之前,就是拍了拍长孙茂的肩膀,面带笑容,心平气和,与即将卸任的鸿胪寺卿说了一番言语。

  但是没关系,你长孙茂不乐意当窝囊官,自有旁人挺身而出,你只管退隐山林坐享清福,文人袖手清谈,骂天骂地,大可以放心,以后的大骊朝廷,容得下你这样的书生意气。

  长孙茂望向道路远方。

  好像依稀看到了昔年一幕场景。

  一个双鬓霜白的儒衫老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就那么离开了鸿胪寺。

  长孙茂今天仍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比如那年自己被卢氏官员的一句话,气得七窍生烟,其实真正让长孙茂感到心如死灰的,是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些大骊鸿胪寺老人,那种近乎麻木的神色,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理所当然。

  长孙茂继续前行,“我呢,幸逢太平盛世,生在殷实门户,年少成名,官长贤能,家道优裕,娶妇淑静,生子聪慧。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朝政清明,兵强马壮,挺然奋起,力挽狂澜。含饴弄孙,如果将来还能有个无疾而终,再有个过得去的美谥,人生如此,可以说是全福了。”

  长孙茂突然转头问道:“那个陈山主的学问如何?”

  荀趣有些意外,因为上次见面,寺卿大人就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荀趣也给过自己的那个答案了。

  长孙茂抬起双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作诗有何难,平平仄仄平。”

  作诗是这般,为官亦是。可能当国师也是如此?

  荀趣听得云里雾里。

  意迟巷一处大宅子,厅堂上首坐着一位精神瞿烁的老妇人,双手持拐杖,笑眯起眼望向门外的皇后娘娘,还有一个小姑娘。

  老妪在大骊官场,被尊称为老太君。

  她只比关老爷子小十二岁,刚好相差一轮,属相相同。

  老妪站起身,与皇后娘娘行礼。

  先受了一礼,皇后余勉赶紧以家族晚辈的身份回了一礼。

  余瑜大大咧咧喊道:“二姨!”

  老太君笑着点头。

  宋续只觉得别扭至极。

  老太君平时都在家乡那边静养。

  上柱国姓氏,并不是所有都像袁、曹这样全盘落脚京城。

  比如关家的根基,还是在那翊州云在郡。

  老太君与皇后余勉坐在相邻的两张椅子上,老妪伸手轻轻握住余勉的手,望向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神色慈祥,欣慰笑道:“几年没见,总算有点姑娘样子了,走路时都有点起伏了,不然瞧着就是个假小子,难嫁。”

  余瑜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每年涨个二三两重,用不了几年,很快就当得起‘壮观’二字了!到时候改艳和韩昼锦加一块儿,都比不过我。”

  皇后余勉笑容如常。

  坐在余瑜身边的皇子殿下,只得绷着脸,默默喝茶。

  老太君听着余瑜这个耳报神,聊了些京城近期的奇闻趣事。

  偶尔点评几句。

  “做人嘛,很简单。争取少做几件皱眉事,身边尽量少几个切齿人。路就宽了。”

  “袁化境那个小王八犊子,修行太过顺遂,境界来得太快,高手气质没跟上,就跟一个人个头窜太快,脑子没跟上是一个道理。”

  皇子宋续依旧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其实老太君跟袁化境的岁数,差不多的。

  从口无遮拦的余瑜那边,宋续还听过一桩陈年旧事,袁化境在年少时,跟同龄人的老太君有过一场比较江湖气的纠纷。

  老太君说道:“来时路上,在京畿边境,远远看见了一艘悬停渡船,洛王好像在上边?”

  大骊藩王宋睦,皇帝宋和的同胞弟弟,封王就藩古洛州,洛州也是中部那条大渎的发源地之一。

  宋续立即说道:“回老太君话,皇叔已经乘船去往蛮荒天下。”

  老太君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皇后余勉的手。

  老妇人笑问道:“殿下,你觉得那位落魄山陈剑仙,是更像咱们国师一些,还是更像山崖书院的齐山长?”

  宋续有些为难,看了眼母后。

  余勉轻轻摇头。

  余瑜一拍椅把手,少女一如既往地言语无忌,“瞧着都像!”

  “不可能。”

  老妇人摇头道:“齐山长当年在书院讲学,既给人感觉如坐春风,又有冬日可爱之感,反观崔国师在庙堂上纵横捭阖,既让人觉得秋风肃杀,又有夏日可畏之感,两人性情迥异,怎么都不沾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两者都占。余瑜,你肯定看错了。皇子殿下,还是你来说说看?”

  宋续只得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与余瑜差不多,可能我也看错了。”

  老太君笑呵呵点头道:“麻糍好吃。”

  钦天监。

  监正监副两人开始询问袁天风一事,因为大骊朝廷准备将龙州更名为处州,名字依循星宿分野之说,此外各郡县的名称、地界也就跟着有所变化,当年将龙泉郡升为龙州,因为地界囊括大半个落地生根的骊珠福地,相较于一般的州,龙州疆域极为广袤,可辖下却只有青瓷、宝溪、三江、香火四郡,这在大骊朝廷极为是不同寻常的设置,所以如今更改州名之外,还要新设数郡,以及增添更多的新县,等于是将一个龙州郡县全盘打乱,从头再来了。

  龙州现任刺史魏礼,朝廷很快就会另有重要。

  大骊官场公认有两处最容易获得升迁的风水宝地,一处是本土龙州,一处是旧藩属的青鸾国。

  袁天风看着那幅旧龙州堪舆图,笑道:“我只负责取名,涉及具体的郡县地界划分,我不会有任何建议,至于这些名字,是用在郡府还是县上边,你们钦天监去与礼部自己商量着办。”

  钦天监除了编订历书之外,其实统称为青乌先生的堪舆家,也有勘察地理之权。

  如果说天象的变迁与人间帝王的兴衰戚戚相关,那么钦天监以术算之法推算天行之度,从而编订历法、代天授时,则是确立正朔的举动。

  马监副笑道:“恳请袁先生畅所欲言。”

  占卜相术,厌劾祠禳,称骨算命,生辰八字,紫微斗数,占梦……

  这位袁先生,堪称无所不精。

  袁天风报出一连串的郡县名字,仙都,缙云,兰溪,乌伤,武义,文成……

  监正与马监副听到那些名称后,相视一笑。

  袁天风突然说道:“取名一事,你们其实还可以征询某人的意见,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监正大人望向监副,咳嗽一声。

  马监副置若罔闻,监正大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马监副转头问道:“监正大人,嗓子不舒服?”

  监正喟然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马监副松了口气。

  不料监正大人说道:“能者多劳,这次就还是让马老弟继续出马,姓马嘛,定然一马当先,马到成功。”

  京城道正院。

  那位来自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人,一直旁听议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

  只是议事结束后,与葛岭一同走出道观。

  葛岭是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

  与出身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位道士,其实双方家乡相近,只不过在各自入京之前,双方并无交集。

  皇宫花园,妇人趴在桌上,呜咽起来。

  妇人猛然抬起头,冷哼一声。走着瞧!

  只是当她看见桌上的那根青竹筷子,便又忍不住凄凄惨惨戚戚,怨天尤人起来。

  小巷。

  刘袈蓦然心弦紧绷,转头望向小巷里边。

  少年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个从小巷走出、而不是走入小巷的不速之客。道行这么高的蟊贼?

  刘袈气得不轻,好家伙,竟敢擅闯国师宅邸?

  当我这个元婴修士,是吃素的?

  老修士面沉如水,“赶紧报上名号,然后随我去一趟刑部。”

  要是这家伙硬闯小巷,自己还能通融几分,拦下也就拦下了,拦不住就算对方艺高人胆大。

  可是这厮竟敢直接越界,从国师的宅子那边晃荡出来,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眼前,那就对不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没得商量了。

  那人站在白玉道场边缘地界,自我介绍道:“白帝城,郑居中。”

  少年刚想要习惯性为师父解释一番,介绍几句,然后添补一句,自己不曾见过白帝城郑居中的画卷,不晓得眼前这位,是真是假,故而辨别真伪一事,师父你就得自己定夺了。

  刘老仙师差点热泪盈眶,终于遇到了一个打照面就自报名号的人。

  只见刘袈一身浩然正气,侧过身让出道路,沉声道:“欢迎郑先生常来做客!”

  ————

  陈平安走出皇城大门后,说道:“小陌,咱们再走几步路,就带我跟上那条渡船。”

  裴钱和曹晴朗刚刚登上一条仙家渡船,启程南下,才没多久。

  小陌点头,然后问道:“公子是担心那两位弟子学生?”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想要多看看他们。顺便让他们把一个消息,转告我另外的一个学生。”

  小陌好奇道:“公子的那个学生,可是陆道友说的崔先生?”

  陈平安反问道:“你的那位陆道友,是怎么说崔东山的。”

  小陌答道:“前中后与末尾,陆道友各有四个字的评语,分别是天纵奇才,不世之功,东山再起,人间侧目。”

  陈平安点点头,难得流露出几分失落神色,轻声道:“所以我这个当先生的,一直当得很名不副实。”

  小陌摇头道:“我觉得公子的这位学生,绝对不会觉得自己先生是什么名不副实,只会觉得何其幸也,与有荣焉。”

  陈平安忍了又忍,还是一个没忍住,一巴掌重重拍在小陌的肩膀,“都什么风气!果然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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