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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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凉亭内,就要气氛融洽多了。

  一听那位秋毫观陆道长,竟然是与陈山主一起登山的贵客,一时间鸦雀无声。

  当然会不敢置信,只是再匪夷所思,也不得不信,毕竟这种事情,谁敢造假?

  原本几个意态惫懒的女修,一个个的,都下神色认真起来,再看那位年轻道长,便愈发俊俏了几分。

  年轻道士好似一位山下的说书先生,开始了追忆往昔,“小道与陈山主,虽然不是同乡,却是相识于微时的患难之交,一见如故的知己,若是换个文雅的说法,就是那初次相逢两少年了,那会儿小道与陈山主,都未发迹,然后小道与陈山主,投缘嘛,便一同出门远游,曾经夜宿一处城隍庙,梦游至富贵发迹司,见那紫袍玉腰带判官模样的发迹司主官……”

  有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年轻道士的言语,疑惑问道:“城隍诸司衙署里边,还有富贵发迹司这么个地方?”

  官署衙门多的,梦粱国京城里边的都城隍庙,衙门少的,众多的郡县城隍庙,好像都没有此司才对。

  凉亭内的女子都摇头,显然都未曾听说。

  年轻道士唏嘘不已,“可不是,事情就是这么怪,反正就是瞧见了好些神异古怪事,比如城隍胥吏押着一伙罪犯,城隍爷要夜审,其中有那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的女子,身着红衣,面色凄苦,她习惯性仰头,微微吐舌,还有头戴枷锁走在在廊道里的女子,如行水中,满头青丝如水草漂浮,之后犹有五位贵公子模样的世家子弟,带着一大帮貌美姬妾侍女,前来找城隍庙别司主官喝酒,夜深时,又有一位穿白裙骑白马的女子,自称姓白,是青城山下修行的散仙,今夜来此歇脚片刻……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目不暇接,真是一夜之间看遍人间百年事。”

  “小道事后梦醒,思来想去,再去翻了些古书,就如你们这般百思不得其解,便也不敢当真,所幸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还能没个亲戚六眷?小道好巧不巧,与那神诰宗秋毫观的监院道士……的一个亲戚,颇有几分渊源,那位监院见小道根骨不俗,都不愿意直接收徒,而是代师收徒,小道在那之后,就算是开始正式修行了,至于陈山主,当年城隍庙富贵发迹司一别,更是好大造化,真真是如那龙坠泥潭,困顿不堪,蚊蝇满鳞,被困笼中,终于有朝一日,风雨晦暝,只等霹雳一声,塘中泥龙精神抖擞,便径直腾空而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小道暂且不去细说陈山主在那之后的诸多壮举。”

  “只说等到小道修成了仙法,山人幽居,静极思动,就开始下山游历,红尘历练,遇妖魔降妖魔,见鬼祟斩鬼祟,好不痛快,在江湖上也算赢得一个偌大名声了,一路云游,行至一处名胜古迹,隔着一条大江,两山对峙,自古就有那龟蛇锁江之说,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了?就是这么个水运浓厚之地,偏偏遇到了一场数百年不遇的大旱啊,百姓民不聊生,小道修了仙术,却仍旧古道心肠,小道便掐一诀,使了个秋毫观秘传的辟水法,分开水波,去上游的水府,与那边讨要个说法,好嘛,根本就不把小道当回事,直接吃了个闭门羹,小道也就忍了,又那下游找那龙宫旧址的湖君府邸,要与这位湖君借水,好倒灌上游河床,依旧无果,小道气愤不过,只好亲自出马了,好几天没合眼,只为了苦心钻研出一道仙家符箓,约莫赤子之心,感动了天神地祇,这道门槛极高的大符,真给小道学成了,沐浴更衣,斋戒一番,去那江边高楼上,烧了符纸融入酒水中,然后小道只喝了半杯酒,就将酒杯丢掷出楼,酒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出,源源不断的流水注入那条干涸见底、一条活鱼都么的河床之内,从那之后,江水汹涌,草木丰茂……”

  凉亭内的女修们面面相觑。

  是该捧个场喝彩几声呢,还是质疑几句?陆道长你虽然是中五境修士,可毕竟才是最低一层的洞府境啊,说那“大符”,“门槛极高”,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需知此刻凉亭内,可就坐着一位观海境和两个洞府境练气士呢。

  青同开始挪步去往别地,不打算继续旁听下去了,陆掌教越说越没谱了。

  别人吹牛打不草稿,都是往大了吹嘘自己,陆沉不一样,算是反着来?

  一位黄衣老者来到凉亭时,莺莺燕燕们已经散去,只有一个头戴鱼尾冠的年轻道士,在长椅上盘腿而坐,打着哈欠,脚边搁放着一只空酒壶,先前与那拨仙子又帮忙看相又说书的,费去一水缸的唾沫,得喝点小酒儿,润润嗓子提提神。

  陆沉瞧见了嫩道人在亭外驻足不前,招手笑道:“坐下聊。”

  嫩道人这才胆敢跨上台阶。

  先前在那场幻境中,其实双方就没有聊天,陆沉很快就将嫩道人礼送出境了。

  陆沉问道:“贫道的身份,桃亭前辈没有告诉李槐吧?”

  嫩道人摇摇头,“不敢节外生枝。”

  先有年轻隐官近乎威胁的提醒,再有白玉京陆掌教的敲打,这会儿的嫩道人,底气不足,气焰不高。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跟你撩了那几句狠话,心里边就没有觉得不痛快?”

  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陈平安到底是为我家公子好。”

  陆沉揉了揉下巴,“这个说法,对也对,只是说得不是特别准确。”

  嫩道人虚心求教道:“恳请陆掌教为我解惑。”

  陆沉说道:“陈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点头道:“当然。”

  那条小巷,可是一处藏龙卧虎之地。

  陈平安,大骊藩王宋睦,真龙王朱,白帝城顾璨,也是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家乡祖宅所在。

  陆沉背靠栏杆,懒洋洋道:“以前那条小巷里边,有个被陈平安和刘羡阳昵称为小鼻涕虫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们那位白帝城郑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说道:“风水好得吓人。”

  陆沉抬起一只手,随便指了个方向,“昔年骊珠洞天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福缘之一,是条小泥鳅,被陈平安亲手从田垄间钓起来,顾璨眼馋,陈平安一贯将他当做半个亲弟弟,当然不会吝啬,就送给了顾璨,顾璨养在了家里的水缸里边,后来遇到了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拜了师父,娘俩一同跟随刘志茂,去了青峡岛。一场分道而行,十四岁的草鞋少年,开始远游大隋,要将齐静春一拨学生,护送去往山崖书院,其中队伍里有个年纪最小的,就是李槐。”

  陆沉抖了抖袖子,“陈平安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嫩道人说道:“还望陆掌教细说个缘由。”

  陆沉叹了口气,贫道都这么说了,还听不明白啊,满脸无奈,陆沉晃了晃酒壶,仍是提起酒碗仰起头,就只有几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鳅这桩机缘,是陈平安亲手送给顾璨的,顾璨那会儿年纪小,何谈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是怎么跟你说的,‘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对吧?在那个可以视为一处‘小蛮荒天下’的书简湖,拥有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认主,对一个屁大孩子来说,既是一张保命符,也是一种……一把锋芒无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里,性情顽劣的孩子,没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见,自然都是纤细娇柔的油菜花,由着性子,随便劈砍,未必能够看得见田地里隐藏的蛇虫,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与此同时,那条小泥鳅为了自身大道的不断登阶,当然就得吃饱,如你桃亭要搬山炼山,蛟龙之属,还有什么比直接吃练气士更快的修行之路,这是小泥鳅的本性使然,又与顾璨的本心相契,主仆双方,就像一种……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刘志茂的冷眼旁观,自然就是一个杀心四起,一个凶性大发。”

  “所以陈平安当年才会被师兄崔瀺折磨得差点,只差一点,就心境彻底崩碎了,如果贫道没有记错,他曾经与顾璨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当然,李槐与顾璨的秉性,当年看着差不多俩孩子,究其根本,还是很不一样的。两个同龄人,瞧着同样是胆小,顾璨却是因为知道自己力气小,李槐是只敢窝里横,却正因为他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并且李槐很小就知道亲人的好。顾璨和李槐,就像两种人生,一种极不美好,想要把未来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一种是贫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实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其实是一种极其难得的幸运事,所以未来就要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牵引道心,变成一个让陈平安心目中那位齐先生会感到失望的人,你会死的,一定会。”

  “你自恃境界,其实一直看不起一个境界不高的年轻隐官,却不知道,其实从陈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为李槐的扈从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帮你准备了一本册子,等到他参加文庙议事,在那鸳鸯渚,你以为是自己在抖搂威风,心中颇为自得,陈平安却是一直在冷眼旁观,所以今天到了娄山,才与你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言语,免得……将来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辈还觉得委屈。”

  陆沉哀叹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位黄衣老者,“先前贫道蹲在路上,骂一块石头是绊脚石,你当贫道是吃饱了撑着随便说说的,还有那句人吃热饭狗吃热屎的怪话,你这会儿嚼出余味来么?唉,桃亭前辈你想啥呢,这表情……可就误会贫道了啊,贫道又不是说吃热屎嚼出啥余味,贫道是说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如贫道这般道人,说话聊天,总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带几分玄妙意味,才与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脸色尴尬,只得昧着良心说道:“陆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风趣,又意味悠远。”

  陆沉呵呵一笑,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们将一山一水每个人,都视为一篇文章的每一个字,那么你们就错过太多了。贫道修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孜孜不倦追求‘无过错’的道士,并且能够接近无错的,屈指可数,陈平安能算一个,当然他还是最年轻的那个,暂时也还是道法最低的那个。”

  嫩道人小心翼翼问道:“陆掌教为何愿意为我提点一番?”

  陆沉哀叹一声,“你一个飞升境大修士,不也是个字?还是那么大个字,杵在贫道眼前,贫道岂能错过?”

  人难无过错,人生多错过。

  事错过,错过人,反复思量,都是过错,过去的错。

  陆沉神色忧愁不已,几次抬头看天,想着是不是不告而别,溜之大吉。

  即便注定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可只要躲得过初一,不就等于多出十四天的安稳日子了?

  梦粱国年轻皇帝,复姓纳兰的水神娘娘,梅山君,依旧一坐两站,待在凉亭内。

  黄聪倒是希望他们俩随便些,但是两尊山水神祇,只是恪守君臣之礼。其实这在山水官场,是不常见的事情,一国五岳山君,与国境内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见了皇帝君主,根本无需如此。

  但是作为前朝武将英灵出身的梅山君,从心底就认可这位年轻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与之金玉谱牒品秩相当的纳兰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个年轻道士,纳兰玉芝手指悄然掐诀,笑道:“胆子不小,私闯宅邸。”

  只见那年轻道士开始装疯卖傻,“啊?小道莫非走错门啦?这都行,看来小道与这位姐姐是有缘分的。”

  头戴鱼尾冠,那就是神诰宗的授箓道士了。

  在宝瓶洲,没谁敢这么不把神诰宗的金科玉律当回事,愿意假冒神诰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声说道:“陛下,这个道士确实来自神诰宗,因为身后悬有一盏灯笼,写有秋毫观秘制的字样,是那种有师门祖荫庇护之人,看上去只是个龙门境修士,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不过应该刚刚结丹没几年,气象不稳。”

  纳兰玉芝皱眉道:“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为何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黄聪示意他们不用紧张,来者是客,这些餐霞饮露的山上修士,仙风道骨的,是多数,可那性情古怪的,术法偏门的,喜好游戏人间的,也为数不少。

  “既然来错了地方,贫道就将错就错了。”

  年轻道士蹭蹭蹭跑上台阶,一个站定,双手负后,低头看着胜负分明的棋局,点头道:“执白一方,是位顶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这厮道法高低不去说,臭棋篓子是肯定的了。

  黄聪依旧气定神闲,笑问道:“敢问道长,为何有此说?我怎么觉得黑棋是稳赢?”

  执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间最没劲的一件事了。赌高有输,棋高无输嘛。”

  年轻道士一手捻白子,一手拿黑子,帮着放在棋盘上,噼啪作响,清脆悦耳,一边落子棋盘上,一边微笑道:“赌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则任你是绝顶高手,手气不顺,哪怕是碰到了刚入行的雏儿,对方运道好,比如丢个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旧总有输钱的时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着,昏招,低手,总是棋术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劲敌,棋差一招,所差不过一子半子,决定不会棋枰之上,黑子尽死,白子全活。”

  “至于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对棋力弱的,绝无输的道理。比如绣虎崔瀺,又比如郑居中,再比如……”

  年轻道士挺直腰杆,扯了扯道袍衣领,“就是贫道……”

  略微停顿,才继续说道:“的师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国师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随便喊的?”

  年轻道士摇头笑道:“名字不拿来喊,还能做什么呢。”

  “咦,这棋局走势,怎么跟贫道预料得不太一样。”

  结果亭内三位,见那厮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乱。

  “贫道把先前那些话,全部收回来,哈哈,都收回来。”

  黄聪忍不住笑道:“道长是个妙人,敢问尊号?”

  “神诰宗秋毫观,陆浮,暂无道号,祁天君都见不着贫道几面的。”

  纳兰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陆道长见不着祁天君几面,当然陆道长就见不着祁天君几面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这位姐姐,说话真好听,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汤,碎冰碰壁当啷响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的一朵解语花呢。”

  “咦,看姐姐的装束,似乎与贫道一模一样,是那苏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贫道曾经侥幸与苏子一路同游数月光阴,诗词酬唱,论道说禅,不亦乐乎。”

  黄聪咳嗽几声,都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位陆道长,说话也别太不见外了。

  纳兰玉芝调侃道:“哎呦喂,这算不算是狗过门帘靠嘴?”

  年轻道士半点不恼,反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言语,“早知道我就让某位前辈跟着来这儿了,那才应景。”

  梅山君脸色紧绷,以心声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将这厮赶出去?”

  “别介啊,人间那道逐客令的开山鼻祖,贫道也是与之颇为熟稔的……”

  梅山君内心一震,这道士,竟然能够窥探自己的心声?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纳兰玉芝,水神娘娘已经转头望向门口那边,以心声提醒年轻皇帝,“陛下,有人登门拜访,是……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

  那年轻道士鬼鬼祟祟,看样子就要脚底抹油。

  却被纳兰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陆道长,要去哪里啊?照你的说法,走过路过莫错过嘛。”

  年轻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挣脱不掉束缚,便轻轻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诚挚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梅山君干脆不再继续心声言语,直截了当说道:“陆道长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听到梅某的心声,怎么都是一位元婴神仙了吧?”

  年轻道士哈哈笑道:“好说,都好说。”

  纳兰玉芝想要松开手,惊骇发现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块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于陈灵均和李槐那两处宅邸,这边的宅子,当然是有梦粱国高手护卫的,很快就将那位自报名号的年轻隐官,毕恭毕敬领到凉亭这边。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阴神。

  陆沉立即使劲摇晃手臂,将水神娘娘的纤纤玉手给挣脱开来,一脸震惊,颤声道:“这位俊俏后生,瞧着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陈山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避暑行宫的末代隐官,剑气长城的二掌柜,贫道的患难之交至交好友陈道友……”

  陈平安黑着脸说道:“一边凉快去!”

  “好嘞。”

  这尊陆沉的出窍阴神,一个蹦跳,“回见回见,贫道就在那千秋亭那边候着了。”

  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凉亭里边三位,连同皇帝黄聪,好像都给整懵了。

  黄聪回过神,赶紧走出凉亭,只是一时无言,神色尴尬。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那边,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有没有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白死?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都会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年轻皇帝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夜不能寐,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年轻隐官好像看破年轻皇帝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修士就数量再翻几番,最后别说守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没有一个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殊,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翘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梦”,一边“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年轻皇帝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沫子,和桂花,旱烟杆用红绳坠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为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黄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并且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我们,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作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

  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

  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后来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身化亿兆。”

  “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

  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陈平安翘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陈平安手腕一拧,将那旱烟杆收入方寸物中,“陆掌教,聊完虚的,我们再来谈一点实在的。”

  陆沉顿时头大如簸箕,一听这个“陆掌教”的敬称,就知道没啥好事。

  陈平安伸出手,“六颗谷雨钱。”

  陆沉无奈道:“登门做客得送礼,这是必须的礼数啊。再说倪夫子,与那青同道友,两颗谷雨钱而已,对他们来说毛毛雨,与隐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谈他们两位,我另外备有礼物,会送给黄粱派,所以我那两颗谷雨钱,折算成二十颗小暑钱,拿来。”

  陆沉闻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钱,都是陆掌教东敲竹杠西一锄头辛苦收集而来的孤品呐。

  陈平安就挑选了二十颗,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画卷,要让昔年在骊珠洞天小镇摆摊子的陆道长,再看一遍。”

  陆沉欲言又止。

  想问一句,贫道既然都看过了,能不能别看了。

  只是凉亭之内,已经异象横生,再起梦境一般。

  天地间。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将至,云海缓缓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头颅。

  儒生抬头,面带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声言语,言出法随。雷法布满云海,闪电如千万条蛟龙游走在云海中。

  随后又有一只金黄色手掌,将那云海搅出一个巨大窟窿。这尊高坐云海之巅的巍峨仙人,自称“本座”。

  双鬓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变拳,伸手将那一粒珠子虚握手心中。

  正是这一刻,当年骊珠洞天内的小镇,瞬间白昼如夜。

  坐在云海窟窿顶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顶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带讥讽,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语,如雷声震动,“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飞剑以此从天上刺破云海,垂落人间,金色巨人睁着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态慵懒,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轻弹。一柄飞剑如获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条拳头虚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双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轻轻旋转,便有飞剑画弧,儒士法相的整条手臂,被飞剑刺出数以千计的窟窿。

  要以一场飞剑法雨,泼一泼春风的冷水。

  无数条金色丝线,从云海中渗透而出。

  呈现出三种颜色的雷法蛟龙,电光璀璨,交织出三张大网,如刀削一般,将那儒生法相一点一点消磨。

  同时结出一座天地大阵,疯狂汲取天地灵气,隔绝那儒士与浩然天下的大道牵引,同时防止此人双脚落在宝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而出手的两位,却是跨越天下而来的白玉京天仙,天时地利,都不能给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将那尊雪白法相的扬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轰然粉碎,之后手臂一节节被那一拳拳打烂。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终虚握,纹丝不动。

  但是从虚握之拳,到手臂至肩头处,已经覆盖上了一篇篇宝诰青章的雷法道诀,每一个蕴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双指并拢作剑诀,一斩而下,将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从肩头处斩断。

  断臂再被那些道诀文字当场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倾斜递出,如伞遮雨,拦在那粒珠子上边,同时将珠子往回一揽,护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头颅上,

  在一座的法阵天地内,激荡起巨大的气机涟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坠一分。

  身无双臂,只余下一颗已无胳膊衔接身躯的悬空拳头。

  一尊惨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护住那仅剩的拳头。

  读书人的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似乎犹然置身于学塾内,面对那些脸庞稚嫩、眼神干净的孩子,为那些会喊自己一声“齐先生”的学生们,最后一次讲课授业。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那座没有蒙童的乡塾内,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满头雪白。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最终。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撑身躯,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无声无息,如人间一阵春风来过又远去。

  好像从头到尾,儒士都没有还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够高?

  已经悄然跻身十四境,当时就拥有三个本命字。

  脾气好?

  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其实脾气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个一脚将正阳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个笑言甲子之前会一脚踩平正阳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竟然脸色微变,几次想要开口言语,都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陈平安站在凉亭内,看着远方,说道:“不用假装心虚,我知道你陆沉根本不怕这个。”

  陆沉果然立即恢复平静神色,语气淡然道:“不该意气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个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样神色平静。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齐静春。两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个齐先生。

  师兄左右曾经说过一句话。

  讲道理有用,我练剑做什么。

  所以要练剑!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诉周游,我陈平安会成为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

  我陈平安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这一遭,绝不能只是谋生,绝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学拳!

  陈平安才能最终在那个古怪之地,与那古怪之存在,说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紫气楼楼主姜照磨,道号“垂象”,被誉为二掌教余斗之外,剑术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庞鼎,道号“虚心”。资质极老,道龄极长,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时兼修五行术法,皆是绝顶造诣。

  而这两位全是道老二余斗一脉。

  这幅光阴画卷,原本陈平安在跻身十四境之前,都注定无法看到了。

  而且关于重新翻检这副画卷一事,当初陆沉都被蒙在鼓里。

  如此说来,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精研阴阳家术算一事了。

  事实上,确实如此,陈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经与持剑者说过,以后我可能会学一点阴阳术推算。

  遥想当年,刚认识某位戴斗笠牵毛驴的佩刀剑客那会儿,与草鞋少年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少年说,有些必须要报的仇,只要一天没报仇,那么他活一百年,就能记住九十六年!

  那位剑客就笑问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当时一板一眼回答,五岁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陈平安抬头望向天幕。

  大不正则小不敬,姜照磨和庞鼎,等到我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们俩以后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阴沟里翻船,死在沟里,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吕公祠旧址”内,那栋小楼内空荡荡的三口棺材,其实就是陈平安在告诉陆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庞鼎一口,余斗一口。

  你陆沉只要自己不躺进去,那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经此一别,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么说来着?”

  陈平安说道:“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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