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七章 高处_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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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七章 高处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双手笼袖,手心叠放,缓缓而行,低头望去,将那五城十二楼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陆沉抬头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砺飞天镜,两月并悬如朋字。

  看着那轮崭新明月,收回视线,陆沉停步折返,继续沿着栏杆散步。

  白玉京陆掌教的突兀现身,让闭关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巅修士,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陆沉这厮,数千年来,行事不可谓不古怪,却极不张扬,每次外出游历往返于白玉京,历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难道是在浩然天下那边,偷鸡摸狗被抓了个现行,然后被礼圣关门打狗,不得不强行破开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现身廊道中,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陆沉在余师兄这边也从无讲究礼数的时候,依旧高高站在白玉栏杆上,笑道:“先走一趟皓彩明月,余师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几个人来这边,就算是帮我接风洗尘了。”

  余斗说道:“喊谁?”

  陆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云生,灵宝城庞鼎,紫气楼姜照磨,再允许他们各自带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庙发现、开辟和稳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巅一小撮有心人眼中,这就像一座最为壮观恢弘的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巨大法阵。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场,灵宝城是真无敌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过两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华城,依旧是三掌教陆沉担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飞升境巅峰。其余两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楼副职,白玉京自古无定例,要不是余师兄拦着,陆沉恨不得为南华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议事,满座副城主,白玉京独一份啊。

  而青翠城与十二楼中的琳琅楼和云水楼,年复一年,都保持过年的世俗。

  紫气楼的旭日东升、紫气东来,青翠城内的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和仙家酒酿,云水楼那边的白云生处是仙乡,灵宝城的天风远送清磬声,玉枢城的浩荡五雷却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梦中神游南华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极负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楼的悬空位置,并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

  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楼位置的高低,又与气运厚薄、灵气多寡挂钩。

  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阅和落笔的册子,被陆沉笑称为“解愁簿”和“工尺谱”。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两城位置,由于城主空悬已久,再加上两城道官外出不多,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场,也不能例外。

  陆沉视线落在最多处,还是那座“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师兄昔年在青翠城传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设门槛,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来青翠城听课,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认可为正统的旁门,甚至是歪门外道,也可以进入青翠城旁听。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来秘密进入青翠城,旁听传道三天两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执晚辈礼,与这位“天下十豪”四候补之一的山上前辈,虚心请教符箓一道。

  最终寇名创造出了“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作为陆沉五梦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经与道号纯阳的吕喦,一起游历青翠城。

  而吕喦从浩然天下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纯阳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兼顾修道。

  因为青冥天下,与水运浓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运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渎,约莫是那物以稀为贵,大渎公侯地位超然,无比尊崇,犹胜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问,陆沉已经拱手笑道:“有劳有劳,师弟去去就回。”

  言语之际,身形化虹,蓦然腾空,去往那轮被剑修们搬迁而来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开辟出两处道场,其中一处莹然澄澈的白玉宫阙,是白玉京玉枢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与二掌教余斗请求,获得许可,在此“结茅”修行,希冀着凭借此地粹然月华和远古道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破开仙人境瓶颈,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另外一处道场,就显得相对简陋,只是一处小宅子,正屋是那炼丹房,东西厢房用来住人。

  檐下站着一位高大老道士,相貌清癯,长髯飘飘。

  陆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见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笑意道:“陆沉见过碧霄师叔。”

  曾经的落宝滩碧霄洞洞主,东海观道观观主,按照陆沉这个称呼,师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辈师弟了。

  老观主嗤笑一声,“师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号?”

  讨巧又讨好。

  陆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谁不想找个能打,愿意护短,又可以当靠山的师叔呢?”

  西厢房内,走出刑官豪素,炼丹房那边,还有个斜背大葫芦的烧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口青铜炉鼎的火候,虽然明知道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陆老三来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离职守,只是竖起耳朵,希冀着与师尊的闲聊,莫要用那心声言语。

  陆沉抱拳笑问道:“刑官大人何时动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会在神霄城落脚,跟董画符那拨年轻剑修是一样的道理。

  豪素说道:“随时都可以,陆掌教帮忙挑个黄道吉日?”

  陆沉嘿了一声,“赶早不如赶巧,晚去终有一去,贫道觉得今天便不错。”

  豪素点头道:“那就跟随陆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神霄城那边,我可以担任客卿,只有一个要求,喝那桃浆仙酿,无需与库房报备。”

  陆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会不会显得我们白玉京太小肚鸡肠了?虽说直接当那神霄城的头把交椅,是比较难了,但要说刑官大人屈尊,只是当个副城主,却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贫道可以拍胸脯保证,就算撒泼打滚,豁出去一张脸皮不要了,也一定让刑官大人捞个副城主当当,再说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悬已久,两位副城主都是素来不喜理睬庶务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当那名义上的二把手,其实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摇头道:“你们白玉京不同于剑气长城,身份大了,哪怕只是当过一段时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将来我还怎么出剑。”

  老观主仔细打量了陆沉几眼,幸灾乐祸道:“十分凶险了。”

  陆沉感叹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凶险’,简直就是凶险万分,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没法子来这边跟碧霄师叔叙旧了。”

  老观主啧啧称奇道:“这都能被你逃过一劫?临时烧高香了吧?”

  陆沉此行,说是命悬一线,半点不夸张。

  豪素一头雾水。

  老观主笑道:“先前你们走完一趟蛮荒,绣虎崔瀺,有过一场针对陆沉的埋伏,负责收网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师弟陈平安。”

  豪素看了眼陆沉,这都笑得出来?

  莫不是真如玄都观孙道长所说,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语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测,意味深长,至于陆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摇头道:“我虽然曾经对陈平安观感一般,但是相信陈平安做不出这种勾当。”

  豪素随即说道:“可如果隐官当时开口,我肯定会与他们联手,毫不犹豫出剑。”

  曾经。陈平安。隐官。

  都是很有嚼头的说法。

  老观主点点头。

  豪素是个爽快人,可算纯粹剑修。

  都说那冰炭不同炉,这个籍籍无名的末代刑官,却是肝肺冰雪,火热心肠。

  要是不对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脚。

  豪素若是生在万年之前,恐怕剑道成就会更高。

  不过话说回来,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战事中,难逃陨落命运。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掐指而算,霎时间指尖紫气缭绕,斗转星移,剑气虹光如丝线忽明忽暗,好个阴阳造化一掌中。

  因为是一些既定之事,复盘而已,再加上陆沉急匆匆从浩然天下返回,并没有刻意抹去痕迹,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脉络学说,一下子就推演出了个大概,娓娓道来,“搬徙明月之时,天时紊乱之际。宁姚除了是飞升境剑修,还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负气运之盛,不可以常理计算,这是一记无理手。陆芝历来不吝搏命厮杀,本命飞剑‘北斗’,是一记关键手,齐廷济的飞剑‘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两把本命飞剑,等于白白占据一份地利,若是能够从月中落剑人间,直指陆沉,要比那寻常战场递剑,威势更胜一筹。”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等于四位飞升境剑修,围杀一个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摇洲一役,白也当然杀力高到不讲理了,只是这场围杀,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剑,才能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陆沉,彻底伤及大道根本,好像还缺个精通阵法的修士,帮忙隔绝天地,阻断去路,此人身份,类似扶摇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骊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庞鼎。”

  听到这里,豪素忍不住问道:“凭我们这拨剑修,都无法杀死陆沉?”

  阵法一道,好像齐廷济并不陌生。何况还有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笼中雀”。

  假设再配合宁姚的一剑开天,将战场直接换成五彩天下?如此一来,他们五位剑修,可以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说到这里,豪素笑道:“就事论事,陆掌教别介意。”

  陆沉摆摆手,嬉皮笑脸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观主点头笑道:“很难。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难缠之处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们陆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众多,五梦七心相,撇开那蝴蝶既梦又心相不谈,等于至少拥有十一个分身,好处是难杀至极,缺点嘛,就是解梦和收拢心相之前,杀力一道,稍稍弱了点。”

  陆沉神色委屈道:“贫道的杀力不高,只是相较于你们这些山巅前辈啊,其实不弱的。”

  老观主指了指炼丹炉那边的烧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开不开心?”

  陆沉微笑道:“师叔再帮忙算一算,当时郑先生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

  岁除宫吴霜降,曾经在剑气长城短暂现身,而且没有刻意遮掩行踪。

  黥迹渡口那边,有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刘蜕,流霞洲葱蒨。

  不过这处渡口,真正的主心骨,当然还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他与裴杯,一个主持山上仙师的具体调度,一个负责山下的调兵谴将。

  老观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渐凝重起来,望向陆沉。

  郑居中曾经让师妹韩俏色,秘密通过归墟日坠处,返回中土神洲,她就是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书?!

  这个郑居中,真是胆大包天了,试图与吴霜降联手染指兵家?想要对那兵家初祖,再来一场共斩不成?

  陆沉蹲在檐下,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崔瀺跟郑居中做了一桩大买卖,难怪可以说服郑居中动手针对自己。

  老观主瞥了眼蹲在地上直挠头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算不算报应不爽?”

  数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难上加难,以至于作茧自缚一般,以至于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

  不过这种自讨苦吃的作茧自缚,当然是为了破茧化蝶。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陆沉每解一梦,每收拢一个心相,道行修为就会增长一分,尤其道心,不是趋于圆满一分,而是愈发圆满一圈。

  “讨债”解梦,与收拢心相之前,在那之前,好像将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属于自毁道行、自减修为。

  这就是玄都观孙怀中为何会有那个关于“打不过”评价的根源。

  寻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担心被大修士拘押起来,尤其是炼而不杀,就会导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现瑕疵,终生无望大道。

  陆沉显然是有后手的,既然是那梦境与心相,想必跑路起来,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只因为历史上,陆沉从未有过这般凶险境地,所以真相如何,还有待考证。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陆沉是与十四境大修士厮杀,大不了就是某个梦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陆沉当然会消磨极多的道行,动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梦境与心相,并非一部分心神,却是可以重新缝补的,而这位打杀某个陆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对一个“认真”的陆沉了。

  所以数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愿意跟陆沉撕破脸皮,孙道长将其形容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谓话糙理不糙。

  老观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惯了,觉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着陈平安成长起来,在这期间,继续看戏。”

  也难怪,谁能想象一个活着的大骊国师,只是设伏,却没有动手,一个死了的绣虎,反而能够假借他人之手开始出手。

  当初陆沉去骊珠洞天之前,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分别是那“梦栎树活”与“梦灵龟死”。

  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黄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笼”。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随时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宝瓶洲,杀力足够。

  陆沉这才没有收回那个一直试图“造反”“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

  因为那会儿陆沉,就只是保证在小镇摆摊的陆道长,能够超脱生死,出门在外,总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铜钱、测试文运多寡的黄雀,其实就是陆沉的心相大道显化之一,类似剑修飞剑赋予的两种本命神通。

  在关键时刻,能够无视浩然天下的大道压胜,可以帮助陆沉“反客为主”,在骊珠洞天之内恢复十四境巅峰境界。

  只是修为恢复巅峰,一颗道心却未必真正圆满。而陆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没有在乎过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贯之,只问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进入骊珠洞天之前,陆沉谨慎起见,那会儿对齐静春和崔瀺都并不算太过在意,主要还是担心文庙的那位小夫子,陆沉便临时改变主意,又绕路收回了一尊曾经以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鹓鶵”。

  至此,已经收拢了两梦两心相。

  因为夜航船那边,吴霜降与某位曾经与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故友,一动手一开口,陆沉便顺水推舟,收拢了一个心相。

  之后陆沉道心微动,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潜入的儒生郑缓,找到“木鸡”俞真意,再次聚拢一梦一心相。

  陆沉此举,算是钻了一个儒家文庙不大不小的空子,因为儒生郑缓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境之人,或者说是“假人”。

  等到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身负木鸡心相的郑缓便悄然跟随,而陆沉之后赶赴剑气长城,就是为了与郑缓聚头。

  吴霜降早就知道郑缓躲在五彩天下了。

  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郑缓,心相“俞真意”,估计就要遭殃了。

  陆沉苦着脸说道:“该不会是老观主为吴宫主泄露了天机吧?”

  老观主呵呵一笑,都懒得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老观主说道:“如何拘押你的梦境和心相,此事至为关键。”

  陆沉无奈道:“绣虎与三山九侯先生,是见过面的,以崔瀺的修道资质,学到手一两种远古‘封山’之法,并不奇怪。再加上绣虎自己钻研出来的神魂剥离之术,还是很有把握困住我的。”

  老观主摇摇头,“即便有那八九成把握,对付谁都足够了,对付你陆沉,好像还是不算牢靠。”

  陆沉满脸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谁,别人算不到,齐静春肯定算得到。”

  是佛祖。

  而齐静春,是一个差点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祇、凭此立教称祖的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齐静春这对师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过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想象者”的神通。

  他们选择联手之后,肯定会相互砥砺,取长补短,完善此法。

  陆沉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除了后怕,心有余悸慌兮兮,还有一种与有荣焉。”

  能够如此被针对的修道之人,原来不止有浩然白也,还有白玉京陆沉嘛。

  “四个月。”

  老观主说道:“退一步说,哪怕无法将你彻底打杀,只需要关押你四个月,就足够让青冥天下变天了。”

  比如只需一个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这青冥天下,就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下苦白玉京久矣。”

  归根结底,得换个更准确的说法。

  “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陆沉压低嗓音问道:“绣虎是不是与碧霄师叔?”

  你们俩早就暗地里勾搭上了?

  老观主看着这个好似路上白捡的师侄,眼神怜悯道:“玩笑归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万别什么都没发生,就自乱阵脚,那就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了。”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遥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敌国。

  孙怀中,吴霜降,另外又“一起”的岁除宫守夜人小白,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道号复勘的朝歌……

  昔年陆沉都可以与之嬉皮笑脸开玩笑之人,好似摇身一变,都成了杀机重重的潜在敌人。

  甚至还有玄都观的那个白也。

  陆沉没好气道:“碧霄师叔故意说破此事,该怎么算?”

  不还是添了一把柴?

  有你这么当小师叔的?看看昔年的齐静春,如今的陈平安?

  老观主笑道:“在这件事上,别人棘手,捉襟见肘,说不定需要拆东墙补西墙,唯独陆沉,想必毫无问题。”

  陆沉唯一的问题,在于大道根本,未必就在眼前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身上,甚至连那朱敛都可能是一种障眼法。

  不是无法收回全部梦境和心相,只是一旦收回,强行解梦或者说梦醒,半途而废,功亏一篑,陆沉恐怕就再难维持旧有道心了。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只是老观主的个人猜测。

  陆沉对这位臭牛鼻子老道,确实是有几分由衷敬意的。

  万物生,何谓“生”,其中有一解,牛耕土地罢了。

  藕花福地和莲花小洞天,是相互衔接的,而这位碧霄洞洞主,万年以来,就一直在跟师尊较劲。

  陆沉的著作,想象瑰丽,钳揵九流,包罗万象,曾经在书中假想了众多子虚乌有的虚假之人。

  但是后世许多翻书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其实被陆沉提及最多的那个人,却是至圣先师。

  陆沉想起那位城头之上曾经一见如故的小陌,笑道:“当年在落宝滩与师叔一起酿酒的那位道友,如今得了某位存在的授意,就待在陈平安身边,担任死士,帮忙护道。名叫陌生,喜欢自称小陌,道号‘喜烛’。”

  老观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好似提及这位极其投缘的道友,老观主就多出了几分诚挚笑颜,抚须而笑,“他与那白景,一个月色洗法袍,一个日光炼剑锋,又都是剑修,多般配登对。”

  刑官豪素疑惑道:“白景?”

  是个从未听说的名字,听老观主的意思,是个极有来头的妖族剑修?

  陆沉笑着解释道:“白景要比碧霄师叔低一个辈分,与小陌道友却是差不多道龄的修行前辈,这位女子剑修,无论攻防,可能都要略胜小陌半筹?”

  老观主点头道:“这个婆姨,脾气暴躁,还贼能打。当年小陌真就打不过她,三次被迫领剑都输了。”

  老观主蓦然大笑道:“所以当年躲在落宝滩酿酒那会儿,我就劝过他,总这么躲着白景也不像话,与其哪天被白景强行睡了,不如主动从了,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然后名正言顺结成一双道侣,足可横行天下。”

  由此可见,老观主与那小陌,关系是真不错。

  老观主问道:“陆沉,你就不去隔壁那轮明月中,看看那位玉枢城那位天仙的闭关进展?”

  陆沉摇头道:“算了算了,万一那位道友开口让贫道帮忙护道,答应了惹麻烦,拒绝了伤交情。”

  远古岁月,天神地祇。后来剑光、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便有了修道之士,上士闻道,天仙不沾红尘因果。下士闻道,地仙不食人间烟火。

  就有了道士,书生,匠人,诸子百家,有了各成一脉的练气士。

  既可以说是一座园圃内的百花齐放,人间也可以说是杂草丛生。

  在那段漫长且艰辛的修道岁月里,只说人族,崛起最快,内讧最少,几乎没有任何门户之见,相互间几乎人人都是传道人,人人都是护道者。

  老观主突然说道:“那个王原箓,你们白玉京别去动他,我打算收他为徒。”

  之前观礼明月搬迁一事,王原箓就站在玄都观孙怀中附近,瞧着就是一个满脸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岁,颇为显老,头戴一顶老旧毡帽,脚穿棉鞋,穿一件棉絮翻转再泛黄的青色棉布道袍,一身扑面而来的穷酸气,都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了,却连件像样的法袍都没有。

  但就是这么一号畏畏缩缩、神色怯懦的寒酸道士,在修行路上,半点不含糊,仅仅是有那正儿八经谱牒身份的道官,都不谈这些道官的护卫、随从,就已经被王原箓打杀了将近百人。

  陆沉面有难色。

  这种勾当,碧霄师叔你悄悄做成了便是,跟师侄就别打招呼了啊。

  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年轻道士,确实也是个妙人。

  在山青和王原箓之间,其实陆沉代师收徒的对象,是有过一番犹豫的,只因为按照山上规矩,孙道长算是王原箓的半个传道人,陆沉才放弃这个打算,否则如今道祖的关门弟子,恐怕就是这个命途多舛的王原箓了。

  据说当年修行之初,王原箓曾经在一处市井坊间驴拉磨的小磨坊门口,一边啃着烤馕,一边怔怔看着屋内那堵墙壁上边的磨痕,看着看着,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以心声与老观主说了一件事。

  年轻隐官曾经与陆沉开诚布公,说自己跻身止境气盛一层时,曾经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神异一人。

  陆沉当时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个存在的身份,昔年差点分裂人族的罪魁祸首,正是万年以来,掌管数座天下武运流转的兵家初祖。

  功过不相抵,万年期限很快就要来到。

  数座天下的“三教一家”,和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一向是分开算的。

  距离立教称祖只差一步的兵家。

  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共斩”。

  老观主说道:“如果只是将吴霜降的问剑视为纯粹问剑,那你们白玉京就太小觑此人了。”

  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再多说,就是横生枝节,说多错多了。

  陆沉点点头,沉默许久,没来由说道:“古来无错者。”

  老观主淡然道:“只能是神灵。”

  陆沉感慨道:“难怪师叔那么早就看好陈平安,不是没有理由的,你们俩确实投缘。”

  陈平安当年赞誉那玄都观孙道长,是一句发自肺腑的道长道长。

  孙怀中还真就倚天万里须长剑,凭此跻身十四境了。

  之前在藕花福地,则有一句,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在恐怕换成任何一万句好话,都不如这“通天”二字来得精髓了。

  这算不算以无心算有心,一个不小心,便是一语成谶?

  屋内那烧火道童怯生生心声询问师尊,得了一道法旨,允许他忙里偷闲片刻,小道童立即就站起身,趾高气昂,跨出门槛,不客气道:“陆老三,打秋风来啦?”

  这就叫入乡随俗,反正青冥天下都这么喊陆沉的,陆老三,这还算客气的称呼了,孙道长都喜欢称呼陆沉为小三儿。

  陆沉瞥了眼小道童背着的那只大葫芦,是师尊当年手植葫芦藤“结果”的养剑葫之一,名为“斗量”。

  想来这只葫芦里边,装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东海之水,水运充沛,不可估量。

  一旦老观主让这烧火小道童,将所有海水倾泻在某地,这对“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造化功德。

  不过老观主当然不缺这个,多半是留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陆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巅见,相逢莫问人间事。”

  背着个等人高大葫芦的小道童没好气道:“别跟我拽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爷生平最不喜欢这一套。”

  陆沉板起脸说道:“老秀才可是亲自交代过贫道,下次见着了你,要是还没个正行,说话没谱,没大没小的,就让贫道拿树枝抽你。”

  小道童瞪眼道:“我呸!老秀才跟我是忘年交,好兄弟,跟你陆沉半点不熟,少在这边胡说八道。”

  陆沉嘿嘿笑道:“脸上写了‘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四个字。”

  小道童愣了愣,不是八个字吗?难不成陆老三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陆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算术!”

  老观主说道:“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与碧霄师叔告辞。

  刑官豪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物件,孑然一身。

  身形化虹,剑光一闪,双方联袂直奔白玉京。

  烧火小道童小心翼翼问道:“师尊,真要收徒啊?”

  老观主置若罔闻。

  小道童可怜巴巴道:“师尊,那我能喊他一声师兄吗?”

  说得稍微绕了点,其实言下之意,就是师尊你能不能顺便收我做记名弟子,给那米贼王原箓当师弟都无妨的。

  因为这个烧火小道童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老观主为师尊,其实双方并无真正的师徒之名。

  老观主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回去盯着丹炉火候。”

  小道童哦了一声,乖乖返回屋内。

  老道士走出宅子,从明月中俯瞰人间大地。

  众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幽人独往来,高处不胜寒。

  水落石出,群雄并起,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变了天,下一场雨。

  在那之后,就会是一场乱象横生却又生机勃勃的争渡。

  以飞升境修士作为一条界线。

  之上的十四境,如同坐断津流,独木桥上边的拦路之人,他们拦阻的,可就未必是有那大道之争的身后同路之人了。

  十四境以下,连同飞升境,机缘四起,不计其数,仿佛脚下凭空出现了条条有望登顶的阳关大道。

  那么所有寄希望于合道的山巅飞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悬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潜在的大道之敌。

  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飞升境,自然就会更加不顺眼了。

  老观主轻轻叹息一声。

  道上故人渐稀,吾亦飘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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