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往世_镜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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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往世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远去,只留下满地死尸中相对默立的两个人。

  腥风席卷而来,在残破的户牖间发出哭泣般的低语,白璎凝视着黑夜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忽然间收起了光剑,合起双手压在眉心,低声开始念动冗长而繁复的祈祷文。浓墨般的夜色下,纯白的冥灵女子宛如会发光的神像,沉静温婉,面容上带着悲悯的表情。

  苏摩转头不再对着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烧杀一空的街道,忽然间微微皱眉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凭着内心幻力的感应,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无数虚幻的魂魄从那些刚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纷纷挣扎升入半空,云集。每一缕鬼魂,都带着死前可怖的恐惧、仇恨和绝望,死不瞑目。那样弥漫的恶的气息,让傀儡师都不由微微皱眉。

  那些一缕缕的鬼魂挣脱死亡的躯体,纠结在半空,恶狠狠地咒骂着、呼啸着。

  白璎双手压着眉心,低声念着祈祷文,试图平息这些孤魂厉鬼的戾气。

  生死代代流转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转生吧!冗长的祈祷文念完,白衣女子伸开双手,掌心向上对着那些厉鬼轻声嘱咐,长及脚踝雪白长发如同被风吹动,猎猎飞舞。

  然而,那些云集的孤魂厉鬼并不曾如言散开,反而发出了愤怒的呼啸,沸腾般地在半空盘旋纠结,变幻成诡异的形状。忽然间尖叫着俯冲下来,扑向废墟里活着的两个人,那一缕缕孤魂面目狰狞,居然是要毁灭掉一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璎一惊,那些孤魂呼啸着扑过来,却从她身体里对穿而过,止不住去势继续飞出。个个脸上都有震惊的神色,回看这个白发少女是冥灵?这个为他们念祈祷文的女子,同样也是个冥灵?

  那么多濒死人的愤怒、仇恨和绝望,你以为凭着几句话就能消弭么?那一边,苏摩收回了方才发出去的引线,那些透明的丝线上还缠绕着丝丝缕缕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扑向他的厉鬼,都被傀儡师毫不留情地举手之间摧毁。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会闭合的除非它们看到了最终的报应。否则苏摩淡淡说着,眉目肃然,忽然间抬手指天,即使化身为魔物、也不会放弃复仇!

  白璎抬起头,漆黑的羽翼就在刹那间在她头顶展开。

  那么多刚刚死去的孤魂厉鬼,在纠结后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绝望、愤怒和悲伤无法散去,在黑夜里化成了邪灵就在她的头顶上,一只新的鸟灵诞生了。

  那只刚从死亡里诞生的鸟灵有着初生婴儿的脸,光洁圆润,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这个婴儿的背后,巨大的黑色羽翼覆盖了天空。

  要杀就趁现在。傀儡师忽地冷笑起来,不然这魔物就会逃入世间食人了!

  白璎的手指握紧了光剑,铮然拔出然而,那个刚诞生的魔物仿佛还没有学会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婴儿般无知无畏地看着手持光剑的剑圣女弟子,嘻嘻地笑着,展开翅膀飞来飞去,盘旋了一会儿,振翅准备远去。

  白璎的手有些颤抖,咬着牙。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苏摩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食指弹出、一道细细的白光呼啸如同响箭般,刺穿了那个婴儿的脑部,然后用力一绞、将整个婴儿身体四分五裂地扯开来,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随着魔物濒死的惨叫,黑血雨一般洒落,穿过白璎虚无的身体,落到流满了血的废墟上。

  空负绝技,居然连只魔物都杀不了。傀儡师收回滴着血的引线,冷冷嘲讽,为什么放走方才的那只鸟灵?

  白璎忽地笑了笑,仿佛对那样的语气并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认识的

  苏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里忽然闪过大笑的意味,失声冷笑:啊?除了鲛人,你还认识鸟灵!厉害啊,太子妃,你为什么总是和这些魔物扯上关系呢?

  那样刻毒的语气,让坐在傀儡师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开了嘴,冷笑,看着白衣女子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凝定下来,不做声地看着面前多年前的恋人。百年过去,那个鲛人少年已经长大为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样阴郁桀骜的眼神却是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说话间带着刺人的恶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来你脾气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呢。将方才拔出的光剑收入袖中,白璎转过头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过,多谢你白日里救了那笙。

  苏摩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似乎有说不出的悔意从眉间一掠而过,无语。

  他肩上的偶人咔哒地转过了头,仿佛有点看笑话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弯起了嘴角,无声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条命。沉默许久,傀儡师才开口,转身牵着小小的偶人离去,如今还你这个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傀儡师肩膀上跳下地来,被透明的引线牵扯着、咔哒咔哒地蹦跳在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气息弥漫着,苏摩走在废墟里,带着腥味的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说不出的邪异而孤独。

  如果你还讲人情的话,来定一个盟约如何?仿佛是思虑了很久,在看着鲛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璎终于开口,提议,为了你们鲛人族、也为了我们空桑人,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结盟的事目下我们双方都无法单独和沧流帝国对抗。

  苏摩的脚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断墙边,没有回头,然而偶人仰起脸,看到了傀儡师空茫眼睛里闪过的奇异微笑。沉默片刻,鲛人的少主终于还是低声笑了起来:啊,原来是来做说客的么?这种大事、真岚皇太子不出面,却要你来说,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他以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预料内。

  真岚会向你提我是自己想说的,不关他的事。白璎眼色也冷了下来,掩住了不快,继续淡淡道,我们只要夺回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你们也有你们千年来的夙愿我们如今共同的敌人是冰族沧流帝国,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敌对。若十万空桑人有重见天日之时,空桑复国后、鲛人便可以重归碧落海。

  苏摩听着太子妃的劝导,眸中神色微微一变,然而听到最后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千年夙愿?我们这个夙愿、还不就是开始于千年前你们空桑人灭亡海国的时候!帮你们复国?复国了的话,鸟尽弓藏,谁还保证你们能守约让我们回归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样对我们许诺,于是我们尽了全力帮他们,可最后沧流帝国建国后又是怎么对待鲛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残酷的奴役和镇压!

  傀儡师霍然回头,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里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锐如针。

  那已经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顶上少年男女之间的争论,而已经关乎两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讲何况,如今又哪里还有人情可言。

  苏摩!你要相信真岚,他不是那样的人。白璎踏近了一步,抗声分辩,他一直都对于鲛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让星尊帝缔造的悲剧在他手里终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苏摩猛然冷笑,谁要那种东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时候那个皇太子在干吗?要等到沦落入无色城、才来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时候真岚没有实际上的权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为了丈夫辩护,说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诸王又钩心斗角,政令难行,弊端重重。他一个刚从北方归来的庶民皇子、能做什么?有心无力而已。

  呵,舌灿莲花啊听到那样的话,傀儡师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摇头看着她,眼里有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不是被人驳一句就会红了脸嗫嚅不敢答话的么?

  白璎正在极力分辩,然而听得那样的话、陡然心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继母又严苛,百年前的那个贵族女孩是那样的拘谨而腼腆。后来十五岁孤独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顶上,更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个举止不当便会被训礼女官呵斥。虽然身份尊贵,却是胆小拘谨的,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连那个演傀儡戏的鲛童奴隶、在没有侍女在侧的时候,都可以对她说以下犯上的话。

  然而,或许因为只有这个鲛人少年对她说的话还比训礼女官有趣些,贵族女孩虽然每次都被气哭,却依然喜欢时不时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却不知道那个有着空茫眼睛的鲛童、在听着她声音的时候,是用什么样阴郁危险的心态来回答她,不放过任何刺人的机会。

  就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极尽刻毒和刁难,如果对方稍微流露一丝的不屑和恶意,就不顾一切地反击然而那个贵族女孩只是被他说一句、就涨红脸结结巴巴,不懂如何反驳。到了第二天,照样要召鲛童来演傀儡戏,然后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过后,什么都变了。

  你那么,请你相信我。无法让对方信服,白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时间居然又有些结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岚,至少请相信我我从来对鲛人都不怀任何恶意和偏见,我是真心想帮你们、也帮空桑。若真岚将来毁约,我便会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样的表白,散入夜风里,让苏摩长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璎的态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说、千万空桑人中、还有令鲛人一族的敌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两人:当年为了维护鲛人不被屠杀而遭到驱逐的大将军西京、以及从伽蓝白塔绝顶跃下的皇太子妃白璎。

  如今,这两个空桑人联袂对鲛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还敢相信我么?长久的沉默后,傀儡师忽然笑起来了,带着冷冷的讥讽,就算定了契约,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欢反复无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谢族人了。

  说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他回身、向着如意赌坊方向折返。

  白璎站在路的中间,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苏摩已经走了过去。街道很窄、他没有任何闪避,就笔直走了过来、交错而过,肩膀毫无阻碍地穿过冥灵空无的身体,头也不回。

  我愿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间,空桑太子妃开口了,声音坚定,我信你不会毁约如果这次我再输了,那也是我的命。

  带着偶人的傀儡师停了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冷笑:有胆气啊!你凭什么信?

  这个。白璎低下眼帘,手忽然从袖中拂出。

  一个细小的东西划破空气,击中他的肩膀。苏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俯首,忽然间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仿佛那细小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只是默不作声地迅速握紧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间也有些僵硬,低头看着主人的手,嘴巴紧抿成一线。

  苏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赌坊,脸上隐隐有可怕的光芒,带着愤怒和杀气,修长苍白的手指用力握紧、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肤

  黑夜里,轻轻嚓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瞬间粉碎了。

  细微的粉末、从傀儡师指缝间洒落,在黑沉如铁的夜里闪着珍珠质的微光。

  -

  天马透明的双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错而过,风声呼啸。

  同属于冥灵的双方没有相互招呼一声,就迅速地擦身而过。

  好多的鸟灵难道桃源郡发生了惨祸?看见了那云集的黑翼掠过,领队的蓝夏喃喃自语,脸色紧张起来,手指扣紧了天马的缰绳,催加速度,不好!会不会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红鸢,我们得快些!

  然而,在蓝王转头时,却看到美丽的赤王尤自回头看着那群鸟灵掠过的方向,怔怔出神,脸上有奇异的表情。

  怎么了?蓝夏诧异,询问。

  蓝夏你看到刚才那群鸟灵里受伤的那个了么?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啸着消失在黑夜里,红鸢才回过头,一边飞驰,一边喃喃问一边的同僚,很眼熟啊应该是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认出它了么?

  我没留意。蓝夏心里焦急,因为已经看到了地面上烧杀过后的惨景,象谁?

  白王。红鸢咬紧了咀唇,吐出两个字。

  蓝夏诧然回顾,看到赤王的脸色,知道绝非说笑:白王?你说的是先代白王寥,还是现在的太子妃白王璎?

  赤王低下了头,美艳的脸上有深思的表情:都象。

  天蓝王蓦然有些明白了,脱口低呼,你是说、那魔物是!

  红鸢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就在这个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们两人迅速勒马,带领一群冥灵战士无声无息落到了地上残破的庭院里。

  那里,已经插满了乱箭的匾额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如意赌坊。

  好像就在这里了。感觉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气息,蓝夏心急如焚、来不及多想方才的话题,迅速跳下了马背。

  走离那个纯白色的女子身侧,旋即就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包围。

  傀儡师默不作声地带着偶人在废墟中走着,穿过那些尚自奄奄燃烧的断墙残桓,微弱的火光映红他苍白的脸,空茫的眼睛里居然有近似于仇恨和恶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闪电般掠过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开咔哒咔哒地跟着主人走着,然而忽然停下了脚步,扯了扯苏摩手里的引线,直直抬起手来、指了指前方的路和远处的如意赌坊走错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师根本没有理睬偶人,自顾自茫然走在废墟里,不停止的脚步,扯得阿诺一个踉跄飞出去。也许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顶,一直不听话的偶人连忙默不作声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栅栏挡在了面前。

  然而那样不堪一击的屏障,却让鲛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脚步,空茫的眼睛穿过面前的栅栏,仿佛看到了极远极远的时空彼端。

  时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栅栏,仿佛一道闸门拦在记忆中。

  结实的木头笼子背后,是一个年幼孩童惊恐无措的脸,躲在笼子一角、睁着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围着的商贾模样的人,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把身体尽力蜷曲起来、就能变成很小很小的一点,从眼前这充满铜臭和肮脏味的空间里消失。

  然而外面粗壮的手伸进来,还是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来,展示给客商:你们看,不过四十岁!多么年幼,以后可以为你们赚很长时间的钱。

  它后背上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胎记?啊呀,肚子里是不是还长了瘤子?有手伸过来,撕开它的衣服,审视,嫌恶地皱眉,这种货怎么卖的出去?只能用来产珠,还要费力教会它织绡,太不划算。

  喂喂,别走别走,价钱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脸,保准是从未见过的漂亮!货主急了,用力扳转孩童的脸、对着远去的客商叫卖。

  那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叶城东市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木笼子就是他童年时候的家,以至于很久以来、他都认为这条常年不见日光、弥漫着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这在被视为物的眼神打量里长大,最初的恐惧和惊慌在一次次后变得麻木,仇恨和抵触却一日日滋长起来。仿佛有毒的藤蔓疯狂地纠缠着生长,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头顶的任何一丝光线。

  经历了开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来。终有一日变成人形的他被人买去,诸般荼毒、只为榨取完鲛人孩子眼里的最后一滴泪。

  然而,那时候仇恨之火长年累月的灼烤已经让心肺焦裂,任凭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没有一滴泪水从孩子阴枭的眼里涌出。那一日,在更加疯狂的折磨过去以后,鲛人孩子依然咬烂了咀唇都不肯哭一声。奄奄一息中,听到主人在一边商量着:不如干脆从这个不能产珠的鲛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卖钱吧?

  就在那个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织绡用的银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永远不要想!

  其实,在变瞎之前、他的眼睛就从未看到过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无止境的夜。

  直到后来,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蓝白塔顶上去执行那卑鄙的阴谋终于从青王手里换回了自由,然而他却已付出了仅剩的最后的东西,从此一无所有。

  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多年的侮辱和损害,那么多族人的被摧残和死去,他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去不顾一切地获得了力量,难道回来并不能向那该遭天谴的一族复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满鲛人血泪的手、和他们称兄道弟并肩作战?

  他怎么能做到?怎么可能做得到!

  傀儡师茫然站在废墟间,面对着那半倒的木栅栏,缓缓抬起手、握紧,一拳打在面前的木头上瞬间,栅栏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苏摩的手却没有停,不间断地击在那些寸断的木头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栅栏都化为碎屑。

  漫天飞扬的木屑中,傀儡师蓦然用流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发抖地跪倒在废墟里,似在无声嚎啕。却再也没有眼泪。

  明珠的粉末终于一点点从紧握的指缝里漏尽,继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红血珠。

  夜风卷过来,腥臭而潮湿宛如几百年前东市里那条阴暗铜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听到微微的咔哒声走近,然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苏诺无声地将头颅靠在主人的颊上,一直阴暗眼睛里、第一次换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苏摩的脖子。

  傀儡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间、从来一直对立争斗着的奇异孪生兄弟之间、出现了罕见的谅解和体贴,仿佛相依为命般的亲密无间。

  阿诺许久,苏摩抱着偶人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喃喃问,你真的喜欢那个魔物么?

  咔哒,偶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愿。抱着唯一的伙伴,傀儡师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等明日安顿好了复**的事情,我们便去找她,好不好?顿了顿,苏摩眼里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语:和魔物为伴,倒是相配啊其实我觉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里眼熟吧?

  阿诺无声地裂开了嘴,似是欢喜地抱紧主人,然而眼里却闪过了阴暗莫测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师和偶人都是一怔。

  应该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声音惊动,冥灵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静静看着抱着偶人从地上站起的傀儡师。白色长发从她额头飘散下来,在血腥横溢的夜中无风自动,低垂的眼帘里因为方才的一幕闪着说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璎的那一刹、阿诺脸上关切悲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开苏摩的脖子,咔哒一声跳到了苏摩宽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带着讥诮恶毒的表情看着前来的冥灵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脸上表情,隐约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几百年了,无论幼时在东市、在奴隶主作坊;少年时在青王府、在伽蓝白塔神殿;青年时在中州、在四海游走,主人从来未曾有方才那样的失态很多时候,他心底连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情绪都不曾有,更罔论方才崩溃般的愤怒和挣扎。

  东市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原来,并不曾忘记。仇恨就宛如蛊毒一样,深种入骨。

  苏摩不曾看白璎,握紧了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对方怜悯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白璎却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光芒,抬起手臂拦住傀儡师前进的路。

  冥灵虚幻的手形成一个空无的界,然而在那样的阻拦面前,苏摩停住了脚步。

  侧身交错的两个人没有看对方,只是停下来、沉默。

  方才方才那个魔物,是我死去的亲人。那只虚幻的纤细的手、忽然间微微颤抖起来,白璎低着头,终于艰涩地开口,说出话来,那只鸟灵,是我的亲人。

  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转头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贵的太子妃,怎么总是和魔物扯上关系?心底,他听到阿诺的冷笑,这样的话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生生忍住,傀儡师想起了那个鸟灵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问:是你妹妹?

  白璎的异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儿,白麟那个比白璎小上十多岁、然而血统比其姊更加高贵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极力谋划、想要让这个女孩成为太子妃,然而终未成功。据说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难怪那个魔物有着那样让他觉得熟稔的诡异的气息。

  不仅是我妹妹。白璎低低道,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同时更是我的继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众这世上所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仿佛是因为剧烈的感情起伏,长及脚踝的雪白长发如同风一样飞舞起来,在乱发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转过头来看着苏摩,虚幻的面容上却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苏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后、因为绝望和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无数的冤魂凝聚成的邪灵啊。

  傀儡师蓦然回首,看着身侧的冥灵女子。

  就因为我我从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们才被沧流帝国灭族。封地上的屠杀持续了十天。定定看着当年这一切动荡的最初引发者,白璎第一次毫不避忌地说起百年前的纠纷,除了我父王带了一些勇将杀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为了避免血统的延续、沧流帝国将所有王室成员带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钉死在悬崖上!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远被镇在了那里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来,凝结成了魔界的邪灵。白璎忽然间微微苦笑起来,在夜风里微微侧过头,倾听,你听听每到夜来,云荒的风里还有空寂之山上还有那些冤魂的哭声。

  苏摩无言转头,果然极远极远的北方,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邪异悲痛。

  空桑本来有千万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万人沉睡在不见天日的无色城。白璎的眼睛里忽然有看不见底的悲痛,那么多的血还不够么?就算我们空桑人犯下过滔天大错、这一场屠戮里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抵偿?我的父母兄弟、亲朋族人已经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时候才十三岁够不够!你非要看到最后一个空桑人都死绝了才甘心?

  那样激烈的语气、让傀儡师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苏摩苍白的脸上有无数复杂的表情交错而过,然而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踉跄着后退、仿佛不再想继续面对这样的斥问。

  求求你,忽然间,他冰冷的手被一只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经死去的冥灵抓住了他,哀求般地看着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请不要再因无谓的积怨让可以活下来的人不见天日如果你和真岚的力量联合起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沧流帝国,这无论对我们空桑、还是你们鲛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那样的话、忽然如闪电般击中了傀儡师。

  他空茫的眼睛看着面前虚无的冥灵,踉跄着后退。

  苏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过你、如今更愿意再度相信你一个人如果还知道流泪、还知道痛苦,那必然就还有他要守护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动摇,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开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劝说,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给更多人带来幸福。如果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可以尽管开口。

  唰!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空气,白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锋利的透明引线如同刀般割过,拦开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师肩头的偶人,阿诺眼神是阴枭的,冷冷看着面前的女子、眼里居然带了杀气。

  苏摩挣开了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一直到后背撞上了断墙才停住。转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气息,忽然间冷冷一笑,转过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们空桑人无关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话音未落,傀儡师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听着窗外翅膀扑簌的声音风一样呼啸而去,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开始继续谈话。

  如意夫人重新点起了灯,凑近去看复**左权使的伤势。

  灯下炎汐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居然泛出了奇异的嫣红,虽然极力压制、然而依旧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烦躁地用手抓着伤口上的绑缚,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般,无法忍受。

  怎么了?如意夫人吓了一跳,知道左权使为人坚忍,在征天军团手里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始至终没有呻吟过一声,而如今居然有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烧的很厉害!那笙急了,抓着榻边扭头对美妇嚷嚷,带着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烛台,弯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忽然间手便是猛烈一颤其实是没有多少温度的,然而对于冷血的鲛人一族来说、如今这样的体温、无疑便是烧得让体内的血都在沸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如意夫人愣了愣,连忙拿过一盏茶,那笙劈手夺过、扶着炎汐坐起,递到他唇边。鲛人战士似乎已经被迅速攀升的体温烧得无法说话,看到水、下意识地一口饮尽,然而嘴唇依然干裂,眼里有渴盼的光。那笙连忙又倒了一盏,也是转瞬饮尽。

  等一壶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虚弱,仿佛那样的体温将体内所有水份都消耗殆尽。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准备去找水的时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妇的眼里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没用的,不能不停给他喝水,不然他会死。

  会死?!那笙听得那两个字,一下子惊叫起来,引得旁边慕容修和真岚西京都看过来,然而东巴少女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几乎哭了起来,刚才不是好好的么还说苏摩给他治伤过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要要怎么办才好啊?

  慕容修听得如意夫人说的严重,终究不忍,站起身来:夫人,不知瑶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着这个鲛人的孩子,摇摇头。

  那笙的脸色顿时苍白。

  哎,别怕,有我呢。那个瞬间,忽然一边听着的真岚开口了,安慰着皇天的持有人,实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给他喝

  什么?!那笙吓得一跳,看着那古怪的头颅,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么!小丫头。西京勉力挣扎着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毕竟是剑圣弟子,愈伤能力远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苏摩用幻力疗伤,休息片刻便能勉强走动。他一手提着真岚的头、一手抓着断肢走到那笙身边,撇撇嘴:云荒上最厉害的是什么?空桑的帝王之血!几乎有返魂归魄的能力还不快谢谢真岚。

  啊不但是那笙,连一边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着面前两位空桑族的显贵。

  西京跟鲛人相处日久,抬手一探炎汐额头便知道非同小可,当即对着真岚点点头,真岚也不言语,便抬起了手腕。喀嚓一声,光剑出鞘,划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个瞬间、如意夫人才回过神来,脸上有复杂的神色,连忙拦住西京,西京重伤之下无法收发自如、差点误伤到对方。如意夫人急急拦在复**左权使身侧,解释: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这不是伤

  那么就是病。西京被阻拦,眉头蹙了起来,冷冷,夫人,人命要紧,不是讲以往恩怨的时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脚,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释,蹙眉,根本不需要药!

  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们重新听到了翅膀的扑簌声。

  房中所有人闪电般回头,就看到了夜幕下从天翩然而落的骏马。天马的双翅平滑地掠过空气,收拢,轻轻落在外面残破的庭院里,黑袍战士们翻身下马,匍匐于地。在黑夜里、所有战士盔甲上发出淡淡的光芒,显示出来者都并非实体。

  冥灵军团!是无色城里的空桑人大举出动了么?

  乍一见到空桑的骑兵,如意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挡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侧,一手拉紧了那笙,低声嘱咐:好好看顾左权使。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从袖中拈出了一根细细的金针,贴紧了那笙的后腰。

  无路如何,这个带着皇天的少女总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敌众我寡、万一空桑人又如当年一般对待鲛人,那么至少她手头还有个人质。

  那笙却是毫无知觉,看到忽然间大批军队降临、也是吓了一跳,听得如意夫人那样嘱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点头,死死拦到了炎汐病榻前,盯着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当先的蓝衣骑士和红衣女子掠入房内,看到西京手里的头颅和断肢,大喜过望,齐齐单膝跪地,臣护驾来迟,拜见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鲁莽提在手里的头颅凌空转了转,看到前来接驾的下属,忽然间就莫名地松了口气,喃喃:来的是蓝夏和红鸢啊那还好,那还好。

  还好什么?只有离他最近的西京听到了皇太子的话,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岚的头、忽然间看到两位王者带有怒意的眼光,连忙改抓为托、好好地将那个头颅放到了肩膀上,低声问。两人之间低声的交谈开始,蓝夏和红鸢对视一眼,沉默地退在一边。

  已经认出了这个老实不客气抓着皇太子头发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云荒的名将西京,两个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断君臣间的密谈。

  还好来的不是黑王,真岚歪了歪嘴,作出一个庆幸的表情,低声,那位老人家、可是对鲛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恶意,他一来、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诸王中赤王对于鲛人态度和缓,蓝王年轻、也没有多大偏见,算是来对人了。

  哦。头颅放在剑客宽宽的肩膀上,西京扭过头,几乎是和真岚鼻子对着鼻子地低语,你是想和鲛人复**谈和联盟么?但是苏摩那家伙看起来很难对付的样子啊。

  就是。真岚苦着脸,皱眉,对着近在咫尺的好友诉苦,简直是个怪物。我想来想去、都搞不清他心里到底想什么要知道我的读心术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强,只怕不在我之下当然是没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终于低声几乎附耳般问,让阿璎出面?

  去!真岚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样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吓了西京一跳,断手跳了起来,用力敲剑客的后脑,都什么鬼主意!

  你不至于那么小气吧?西京苦笑着看他,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戴绿帽子。

  是你的提议太臭。真岚的断手抓抓,将方才被西京拎着而弄乱的头发重新理顺,语气却是平稳的,你以为让白璎出面事情会好办一点么?只会帮倒忙而已!苏摩当初那样对待白璎、何尝留了半点情面但我想,其实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着肩膀上真岚的头颅。

  我想那段日子大约是他最不愿提及的,真岚淡淡道,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是个聪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静的分析、他或许还会作出与宿敌联盟的选择但是如果白璎出面、挑开伤疤,事情可能就会往反方向走了

  这样啊。西京喃喃说了一句,眉间有复杂的情绪,那么只能直说试试了。

  顿了顿,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后的变化,剑客回头看着皇太子,微笑:真岚,你好像到现在看起来才有点像个皇太子的样子了。

  嘁!真岚白了他一眼,回头对着前来的蓝王和赤王微微点头,招呼两人上前。开始将自己想要结盟的计划,细细说给两位藩王听。

  忽然间,外面的天马发出了不安的嘶叫,冥灵战士的长刀纷纷出鞘,仿佛有敌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两位王者蓦然回首。

  只见黑夜中天马羽翼扇动、惊嘶中踏蹄连连后退,居然不停骑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马退让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师踏着废墟而来,深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无声地昭示了来人的鲛人身份。

  那样的速度、宛如御风飞行,几乎超出了实体的移动极限。

  苏摩?看着迅速接近的傀儡师,两位王者认出了百年前那惊动天下的脸,不自禁地脱口。那个少年已然长大,由青涩变为阴枭,然而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依旧。

  看到鲛人少主掠入房间的刹那、赤王和蓝王几乎有时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独如意夫人是惊喜的,因为在大敌环伺的时候、终于盼到了主人。

  苏摩在厅中站定,然而本来空茫的眼里依然残留着一丝丝激烈的情绪变动,宛如闪电不时交剪而过。在看到前来的空桑诸王时、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锋锐的光赤王和蓝王?那个瞬间,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将他再度淹没。

  手用力握紧,掌心那个伤口重新裂开,他没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过诸王和真岚西京,对着一边茫然的慕容修点点头,然后转头问如意夫人:炎汐怎么了?

  然而,一边问话、一边探手试了试昏迷中人的体温,苏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顾那笙还在一边,迅速撕开炎汐胸口的绑带,检查那个可怖的伤口然而,让那笙惊喜交加的是、那个本来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居然已经迅速地愈合起来,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摧动,肌肉生长着、筋络蜿蜒着,几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么快!那笙忍不住,拍着手惊呼起来,大喜之下对苏摩也感恩戴德起来,你好厉害!这么快就让炎汐好过来了,真是个好人!

  然而苏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着左胸上的伤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涌动的变化和炽热的温度,脸色忽然间苍白,低声:难道是

  是。不等少主问完,一边如意夫人悄声回答,这一刻到了。

  苏摩默不作声地抬起头,看了一边正在欢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间闪电般出手、白光掠过,将东巴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已经被勒的几乎窒息。

  事发突然,空桑诸王居然都无法阻拦,而那笙已经落入对方控制。

  无色城开后,六星力量一齐削弱,而西京身负重伤,真岚在黑夜里无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个瞬间,居然没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苏摩。

  看着面前的东巴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鲛人战士,傀儡师的眼里、蓦然闪过无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着手,想阻拦少主,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恶。仿佛什么在胸臆中翻涌着,苏摩眼里神色越来越阴郁,手指蓦然勒紧,准备将少女的头从脖子上齐齐切下他肩膀上那个偶人微笑起来,看着面前不停挣扎的那笙,眼里有恶意的欢喜。

  啪,就在那个刹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来,齐齐截断那根越勒越紧的引线。

  苏摩只觉手中一空,眉间的怒气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击。

  叮,一声剧响后来人踉跄着落到地上,光剑几乎震得脱手而去,然而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抢身拦在傀儡师和那笙之间,一把将少女拉到了身后,横剑护住。

  纯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视着面前黑衣的苏摩,眼里带着不退让半步的狠气。

  就算不答应方才提出的建议、也不必急着杀那笙吧?白璎护着那笙,感觉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着用力呼吸,眼里不自禁地涌出了怒意,狠狠盯着面前的人,你恨不得我们空桑人死光也就罢了,干吗连中州人都不放过?你疯了么!

  真岚忽地苦笑:原来是白璎那家伙、自以为是地跑去先和鲛人少主进行了那样的交涉。

  我若是疯了,岂不让你们如愿?片刻的沉默,苏摩猛然冷笑起来,你们不是都恨不得我疯么?你们这些空桑人!害了那么多鲛人,还不放过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这样反常的语气,如意夫人终于不安起来,上去拉住他,劝阻,别这样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杀了那笙姑娘,左权使他

  咳咳,咳咳。在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里,众人沉默下去,只听得那笙捂着咽喉不停咳嗽,白璎微微紧张地拉着她,抬手摸着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苏摩那样的一勒,勒断了少女的血脉。

  那笙咳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终于挣出话来: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讲理,咳咳!我喜欢炎汐,有什么、有什么不可以么?

  她拼命地咳嗽,捂着脖子上涌出的血。

  然而,那样大胆的表白,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会有好结果。苏摩漠然说了一句,他是鲛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么相干!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涌出,带走她的力气,戴皇天也好、后土也好,和我喜欢炎汐有什么相干!咳咳我就是喜欢鲛人你好不讲理。真讨厌炎汐要叫你这样的人少主。

  苏摩眉头蓦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紧。

  别说话。然而白璎却是抢先一步挡在那笙面前,抬起手绞了一片衣襟,为她包扎颈上的伤口然而动脉破了,哪里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讲道理然而那笙依旧不服气,微弱地分辩,你说说你说说,为什么戴着皇天就不可以鲛人不可以。

  白璎抱着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压住她血脉,开始念动咒术、用幻力凝结她的伤口。

  然而尽管这样、倔强的少女却仍不肯收声,一直喃喃:有什么不可以?汀、汀喜欢西京大叔慕容有鲛人妈妈和中州的爸爸为什么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没有鲛人好看?好没道理对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声。白璎冗长的咒语被她打乱,一弹指、让倔强的少女沉沉睡去。苏摩在一边看着,仿佛瞬间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没有再度出手。

  可这样的话,却让房内的人相顾失色。

  赤王红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自禁地微微点头,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紧张地看着那边瞬息万变的情况,却无插手之力,此时才舒了口气。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发呆的真岚几乎跌了下去,断手连忙伸出,抓住掉落的头,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里、也有诧异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能力低微、却有着一双不带任何尘垢的眼睛。

  或许这就是那只有灵性的戒指作出选择的原因。

  这个沉积了千年污垢的云荒,需要这样一双来自外族、一视同仁的眼睛,来重新审视和分配新一轮的格局变更。

  这孩子眼里、没有鲛人和人的区分。白璎止住那笙颈中的血,抬起头看了苏摩一眼,淡然,莫要吓着她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你们复**的左权使。

  苏摩忽然沉默,没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跃跃欲动,却被他烦躁地一手扯开。

  他探着炎汐的体温,知道这样骤然的发热、无疑是因为体内机能的剧烈演变引起,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因人而异,有的需要两三个月、有些却需要一年很多鲛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然后身体内部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化,从无性别分化为男女。

  这样的经历,他自己也曾有过。

  当年那一场剧变后、被驱逐出云荒,而一路独行、尚未到天阙、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样的灼热。鲛人少年还尚自懵懂、不明白为何,只觉的身体裂开般疼痛。翻过天阙后终于支持不住,昏乱中,他将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脚的雪中,企图用冰雪冷却身体内部的炽热。然而,长时间的昏睡后醒来,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惊人的变异。

  他终于明白来临的是什么,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个瞬间他的震惊和绝望。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个自称会算命的东巴少女,雪地上扶乩写下的判词,那样昭然若揭地说出了他的过去,令他瞬间变了脸色。

  如果意志力能够起作用,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可惜一切都无法控制,从开始到结束、都无法以人力控制。

  从那个瞬间起、他对于自己这样的身体,都产生了无法克制的厌恶,从此不再顾惜。

  身体和心都不在重要,随便扔到哪里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后,所有的鲛人、都将回归于那一片蔚蓝之中。然而令他厌恶的是、他必须拖着这样的身体完成他的梦想。

  所以,一开始看到没有成为任何一类人的复**左权使自己,心里才会感到由衷的羡慕吧?可恶的是,那些人让炎汐都为之改变。不会有好结果。

  是啊,那笙可从来觉得鲛人比人好。旁边慕容修大约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时机地插口,从中州一路过来,她可从未对我这个半鲛人说出任何恶意或者轻视的话。左权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样喜欢炎汐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鬓发,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傀儡师的衣服,悄声:少主,皇天选中这样的人,看来也是命啊。我也算阅人不少,这个姑娘看起来的确天性纯良。而且,你看西京对于汀、白璎郡主对于少主并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听下去,苏摩冷喝,然而忽然转过了头,淡淡,不过一切随他,自己的事,旁人没有什么资格干涉

  啊。如意夫人听到这样的话,心知少主已经不再执意反对,不由惊喜。

  不过,不会有好结果。傀儡师转过头,不想再去理会这样的纠纷,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了一句话,那森冷的语调、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

  会有好结果的。终于将那笙颈中的血止住,抱着失去知觉的少女,冥灵女子抬起了头,静静凝视着鲛人少主,语气温柔然而坚定,会有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云荒了。她会幸福,必然会。

  苏摩一震,忽然间沉默下去。

  是,会有的。这个短暂的沉默中,一只手按上了白璎的肩膀,沉声重复,仿佛加重这个预言的说服力,他们将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争混乱,住在珊瑚的宫殿里,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仿佛回应着空桑皇太子这句预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闪现一道光芒,映照着那笙宛如婴儿般的脸。听到那样话,白璎长长的睫毛一颤,低下头去,缓缓抬起戴着后土的手,覆盖上肩膀上真岚的手背。

  那短短几句话勾勒出的景象宛如梦幻,一瞬间仿佛夺去了房中诸多人的神智。

  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样的声音,不知道在在座几个人心中发出了悄然悠长的回音。

  是、是吗?那样冷定的意志力仿佛也被撼动,傀儡师眼神瞬间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脱口喃喃问,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是的。是的。真岚长眉下的眼睛是坚定的,许诺般重复,将来的海国和云荒,就应该是这样那不仅仅是你们鲛人一族的梦,也是我们空桑人如今的梦。我希望,能经由你和我的手、来一起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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